母亲的园子里又晒满了已经收获的粮食,包袱上晒着的绿豆,袋子上晒的红豆,簸箕里的豌豆,水泥地上的玉米。东院墙边的丝瓜已经爬上南院墙的月亮门,丁零当啷的绿色丝瓜,长的短的,成了月亮门前的挂饰。柿子树上的磨盘样的大柿子稳稳当当地坐在宽大的叶子中间,像极了一尊尊弥勒。树下是开了花的韭菜,闪着绿油油的光。
母亲见我有空赶紧说,晚上熬绿豆粥吧。好久不在家吃饭了。是啊,忙碌中,总是把爹娘的期盼当成耳旁风,陪父母吃顿饭也算是行孝,更何况临走母亲总会把一些好吃的都给我带上。绿豆经过一段时间的熬煮,端上了桌。喝一口,唇齿生香,不由得想起过往。小妹自小体弱多病,两三岁还跟小萝卜头一样,小巴掌大的脸上只剩一双越来越大的眼睛。那时的日子过得紧巴,给小妹改善伙食也不过是在一锅粥里,用细细的麻线绳系上几根面条。麻绳放在锅沿上,待粥好面条熟了之时,将麻绳提起来,放进小碗里,再滴上一滴香油,放上两粒盐而已。妹妹吃得还是蛮香的,我偶尔会在心底盼着自己长一场病。
秋天,小妹又感冒咳嗽了,总是趴在母亲肩头,打不起精神。吃饭成了娘最愁的事儿。做什么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时候根本谈不上营养二字,只要能吃饱就好。娘忽然想起前几天跟人家要的绿豆种子,准备明年也种点绿豆,为了让小妹能尽快好起来,母亲只好先顾眼前了。母亲倒出绿豆种子的一半,放在碗里用水淘洗好,放进锅里熬。熬到绿豆开花时,再下一点点面,就成了绿豆粥。粥好,母亲就用勺子在粥上面晃几下,让开了花的绿豆翻滚出来,舀在碗里。开了花的绿豆,在碗中泛着浓浓的香味,一下就勾起我的食欲。母亲给我和二妹碗里也舀了绿豆,相对少了些,只约莫着能看到有几个若隐若现的白色豆花在粥里飘摇。待坐下吃饭时,我趁母亲不注意,就把小妹的碗与我的换了。母亲过来时,那碗香香的豆花粥已经让我吃得差不多了。我只顾吃,不敢抬头,也不敢看小妹和母亲的眼睛,一边吃一边在心里打鼓,害怕母亲会给我一巴掌,害怕母亲严厉的斥责声会突然响起。生活带给我的饥饿,让我忘却了娘一直的教导。母亲没有说话,但是我却感到身上有利剑一般的眼睛穿透身体,看透我的内心。我心里害怕得要命,紧张得心快跑出嗓子样儿了,任凭着母亲数落吧。这时候的母亲只抱着小妹吃完了那碗稀薄的豆花粥,没有说一句话,那眼神却是我永远都忘不了的,犀利、严肃,无奈又心疼,我从此害怕母亲的眼神。
母亲对于我,总是严厉多于慈爱,就像女子特警队长,格外严格,她要训练她的女儿做一个明事理、能吃苦的人,吃饭先给长辈端,双手端碗敬茶,不抢老人的座,还要懂得与人为善,不争不抢,要为他人着想,不能只顾自己。母亲从来都不宠溺我。烈日炎炎,让我去高粱地里打草,密不透风的高粱地,闷热难耐,长长的高粱叶子,硬生生划破脸颊、胳膊和手,被冒出的汗水腌得生疼。每年砍柴打草,割麦打场,教我眼里看见活,手里会做活。放下扫帚拿起锨,放下簸箕拿起杈,母亲的训导就是:农家活儿不是三张文书考的,样样会才行。
我七八岁那年,就已经跟随母亲“走南闯北”了,去很远的大东洼利津地儿上拾麦子、花生、地瓜。早上顶着满天星光出门,晚上踏着满天星光回家,每一天都在用步子丈量着脚下的路。到大西洼跟着集体劳动,掰玉米,挣馒头。小孩子能挣得大人的一半馒头,大人两个,小孩一个。能在劳动之余,吃到香香的馒头,好生欢喜。有一次,我和母亲跟着集体割绿豆,为了能挣一碗绿豆饭,我拼命割,很快超过那些边拉呱边干活的人。等休息之后,我再去割,自己仿佛失去了很大的战斗力,气力不足,但仍不甘心落后。匆忙中,镰一下割破了左手食指,哇一声,我哭了,又疼又怕吃不上绿豆粥,都成了我哭的理由。大人们一顿安慰之后,不再让我割了。收工后,人们三三两两都回家,我也随着母亲回到家,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倒头就睡。不知道我睡到什么时候,大概是半夜吧,母亲摇醒我说:“快去吃绿豆饭”。睡眼惺忪的我立即爬起来,迷迷糊糊地跟着母亲来到了一家院子里。院子中央架着一口大锅,大锅里是开了花的绿豆饭。这绿豆饭,实际就是绿豆干饭,没有一点水,开了花的绿豆堆在锅里,用铲子铲到碗里,勺子都可以不用。那时候我还在想,这得需要多少绿豆啊。母亲给我盛了满满一碗绿豆干饭,吃一口,噎得直伸脖子。
夜里吃饭,特别香,也特别当饱。直到今天,我还能想起那碗绿豆饭的香。那是我年少时吃的唯一一次夜饭,是我劳动后的一次奖赏。然而,小妹的那碗绿豆粥,我一直不敢提及,内心却时常自责、羞愧。母亲严厉的眼神,一直鞭策着我,警醒着我,让我在今后的人生路上,学会善待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