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那天恰好周末,休假的我和母亲在老家门口的菜地里,用铁锨平整菜畦。
太阳很大,不多一会儿,我便热得把羽绒服脱了下来。我沐浴在款款而来的春风中,顿觉一身喜气洋洋的清爽。母亲说:“现在条件真是好了,去年装了壁挂炉地暖,过这冬,我也连厚棉裤厚棉袄都没有穿,尤其是早上起床,不受罪了。唉,这才几天啊,跟做梦一样。你姐姐出生的时候,连块裹孩子的布都没有。你上初中那会儿,冬天一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儿,就爬到炕上,暖和手脚。”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晴好的阳光,镀在她鬓边的银发上,分外好看。
家里竟然穷到连裹孩子的布都没有,我真的不能想象那个场景,可每每听到母亲这样说,一层悲壮且苍凉的云团便悄然涌上心头。也听说过早先过冬,有人把牲畜牵进屋里来取暖的,听说而已,我并没有亲眼见到。而我对于母亲口中的火坑,是再熟悉不过了。烧火炕需要柴禾,先前农村的孩子,都有拾柴火的记忆。
就在我追思往事的时候,近旁一辆收废品的三轮车正开着喇叭路过。我忽然想起那个老煤炉,于是我叫住那三轮车,在牛棚的角落处,找出那只铁炉子来。那是一只铸铁的煤炉,形状很像现在酒店里烧木炭的铜火锅,只是这么多年过来,早已“暮去朝来颜色故”,浑身上下,锈迹斑斑,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母亲问收废品的人说:“多少钱一斤啊?”那人回答说:“都锈成这样了,也就两毛钱一斤。”母亲把脸一拉,说:“才两毛呀?那俺不卖了,当初买的时候,花了二十五呢,你看这,还能用啊。”
一个从困苦的泥潭里挣扎上岸的人,会把恐惧刻进骨头里。比如母亲,在母亲眼里,一根草都有一根草的用处,更何况一只铁煤炉呢。我能理解她。这只老煤炉,在前几年改大炉子带暖气片的时候,也打算卖过,也是因为价格,没有卖掉。后来母亲说,那是四十年前父亲修防潮坝,三个月领了三百块钱,买了一架工农牌缝纫机,还有这只铁煤炉。母亲学父亲说,修防潮坝,干活两头不见太阳,一天吃五顿饭。煤炉买回来之后,父亲创造性地把这铁炉子连接到火炕上,于是,这火炕由早上点着炉子,到晚上封炉子,就一直有热量的持续输入了。父亲为了节约用煤,用泥把炉膛糊起一部分来,这叫膛炉子,是一项技术含量很高的活儿。那时候,农村里家家户户的煤炉,都要膛一膛。如果见到谁家的炉子没有膛,那回头一准儿说:吃饱了撑的,踢蹬穷。
我曾问过母亲,买这个铁煤炉是哪一年,母亲笑着说:“这你还忘了啊,那年你12岁,刚上初一,咱们家承包了村里的苇子湾,你上高中那年,咱家又包了村北的老窑场。”上初中时候的印象已经模糊了,关于寒冷的记忆和我的一位班主任有关系。那天,班主任看到我上课戴着手套,很生气,责令我摘下来,我说我的手冻伤了,红肿的手背上,裂开的伤口流出的脓血,和手套粘连在一起,一脱手套,伴着钻心的疼,撕裂的伤口洇出鲜血。
吃过苦的人,会落下一个“吝啬”的病根儿。母亲说:“俺们这辈子吃的苦,你三辈子也吃不完。”这话我深信不疑。
“大娘,您这炉子不卖,我可走了啊。”收废品的人不耐烦地说。“收拾收拾,打扫打扫,还能用的呀?”母亲看了看我,很惋惜的样子。“要不就留着吧,逢年过节的,你给你的孙子孙女们讲讲这老煤炉的事儿。”“只怕是讲也没人听了,都一个人抱着一个手机,自己玩自己的。再说,条件好了,地里有活儿,也都用大机械了,想吃苦受累也没地方去了。”
母亲说着,叹了一口气,拿起铁锨继续去平整菜畦。过不了几天一场厚实的春雨后,这块土地里的种子,又将萌发出新芽。大门口,那只老煤炉静静地看着这个世界,好像在思考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