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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群过境黄河滩
□刘丽丽
  从听到雁群的第一声鸣叫开始,我就再也没睡着。我大睁着眼睛,竖起耳朵听了一夜。雁群的叫声高亢辽远,穿过月光、云层,仿佛漫天飞舞的雪花从天而降地覆盖了村庄。黎明时分,当我推开门,发现一帧帧季节的幕布已经庄严拉起。
  母亲忙着做饭,我忙我的事。雁群过境之后,我习惯了满村子寻找,总感觉还有许多音符遗落在某个角落,那是大雁特意给村人留下的话。那些话挂在豆秸垛子上,落进残荷托举的手掌,钻进老榆树的臂弯里,时间一久,渐渐褪了颜色,像一片片白色花瓣,游移摇摆,等待着人们去发现。只有勤快的、眼尖的、耳朵好使的人才能幸运地得到它们。凡是得到它们的生灵,都有了一些变化,比如牧羊人一边放牧一边割草,他盘算着把羊圈再加厚一些。
  村子里刮起一茬又一茬的风,一个又一个的稻草垛立起来。雁群的鸣叫是个信号。那些之前背道而驰的人,在时光里跌跌撞撞的人,大约是捡拾到了雁群留下的音符的缘故,在某一个时刻突然转身,调整好方向,然后加快脚步。很多人走出了村庄,走进了城市,走向了海港或者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其中一部分人再也没有回来。也有一些人,他们一辈子也走不出村庄。不是所有生命都有迁徙的资格和勇气。该需要多大的勇气,才有断然离开的决绝。一路上,孤独似林间的溪流,叮叮咚咚一路伴随,它们弹奏着乡音的曲调。雁群跋涉的翅膀下,始终裹挟着北国粗粝干冷的风霜。猎人的枪口,天敌不怀好意的眼睛,时时在暗处窥视。既要扶老携幼,又要不断地提醒和鼓舞,这一路的奔波,硬生生地把一把湿漉漉的嗓子喊得沙哑。古道西风又一年。“看看,瘦了,也老了”,有没有人在路的尽头一脸疼惜地迎接它们?一切答案都是未知。
  雁群过境的日子,感觉生命突然有了厚度,有了牵挂。沉在水底的愿望被打捞起来,缝在夹袄里的誓言被焐热。关于生命的脆弱与坚强的密码,被那一声声粗粝的、嘹亮的鸣叫一一唤醒。在每一个无眠的夜里,我常设想它们的样子——它们中的一部分,肯定是时光舞台上资历深厚的歌手,见惯了大场面,跑多了大码头,所以追光灯下的它们气定神闲。一张口,一个动作,就足以拨动听众的心弦。即使是嗓子出了点故障,唱破了音,也可以得到原谅。我那时还没有走出村庄,看起来是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可是大概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内心有多么活跃。可是,从我听到了雁群的叫声起,一切都变了样。在老家那间狭窄的土坯房里,灯光昏暗,母亲给我们兄妹三个缝制衣裳,北风把风门推得咯吱咯吱响。每当我懈怠,想出这样那样的借口偷懒时,雁群的叮咛就会提醒我:不行呀,不行呀!于是就有了在那条布满树影的小路上的奔跑,追赶我的是潮湿的南风;也有了在荒凉的河滩上的游逛,身后是一块块踩塌了的酥了的泥片。我爬到村里最高的树杈上,眺望远处;我在露出麦茬的土墙上,画出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线条,那些凌乱无序的文字,乃是我对这个荒凉世界说出的最初的情话。
  多年以后,我看到吴冠中画的一幅《高粱》,画面上,秋风吹过,熟透的高粱展示出孔雀开屏般的造型,构图有曲线的流动感,高粱穗子饱满,茎秆粗壮,那些缀满红宝石般的穗子,从里到外表现出成熟的骄傲。据说吴老师在烈日下的田间创作了这幅画作,他很珍惜这样的经验。由此,我忽然想到了秋夜听到的雁群的鸣叫。那些叫声里,确实有一种原始的力量邀请你进入跋涉的情境,邀你一起分享征途上的喜怒哀乐。那种气息,属于漫长的海岸线,属于湿润的沼泽,属于春天有灵性的万物,属于上天赐予人间的痛苦与明朗的喜悦。
  黄河滩的上空每年有无数大雁过境,村庄里每年有许多孩子在襁褓中健康地成长,不记得哪一天,粉嘟嘟的婴儿凝视着自己的父母(或祖父母),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那些咿呀的声响,让父母们兴奋地互相转告:听啊,孩子“过雁”了!“过雁”是古老的提法。对婴儿来说,那一天,是语言萌芽的日子,从那以后,这个日子被他们的父母无数次地作为惊喜来提及。他们开始在父辈们惊喜的目光里一天天长大成人。对黄河滩来说,那一天,是一只小雁开始煽动翅膀的日子,未来它会飞过家乡最高的山,飞越最宽的河,飞向不可预知的远方。但故乡这片滩涂依然会保留着以前的温热,储备好草芽和春水,等着它们回来与过去的岁月重逢。
  一年又一年,牧羊人站在高处,他目睹了整个雁群飞来飞去的过程,他不但听得懂叫声背后的意思,而且还能掰着手指头说出好几种它们飞翔时的队形——纵“一”,横“一”,人字形,波浪形,梯队形,封闭形等等。谈起大雁,这个一辈子没有走出村庄的人却滔滔不绝,他是个经验老到的书法家,熟悉雁群的每一次藏锋、每一次落笔。
  一年又一年,雁群过境黄河滩。当我一天天远离故乡,飞临黄河滩的大雁啊,它们还记得村庄里有过我这个人吗?它们知道那些穿过月光、穿过云层、裹挟着北国风霜的叫声带给人们怎样的力量吗?在它们简洁的一生里,生命的过程简洁到只剩下书写。从南方到北方,书写一个关于承诺的故事。这一点不像人类,有些人振翅飞入云霄,一转身就把承诺丢了;还有一些人在漫长的生命中忙着捡拾,忙着背负,直到把脊梁压弯,羽翼沉重到再也无法伸展。当然还有另外一批人,白天他们做着各种繁重的工作,每当城市的灯火陆续熄掉的夜晚,无眠的人会看见一个又一个的灵魂从窗口飞出。他们卸掉负累,挥动透明的翅膀飞升到高处,带着孩子般的热情互相鼓励着飞向远方,飞向某个月光下的村落,飞向某个带着温热笑容的归处。
  那是,另外一群迁徙的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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