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深深浅浅的绿意,或浓或淡的花香,有母亲打理着,故乡的小院充满生机。母亲喜欢俯身,和她的花草微笑低语。她钟情于花,也钟情于茶,端茶赏花,该是母亲最惬意的事了。
乡村的早晨是被鸡鸣犬吠叫醒的,母亲喜欢闹中取静,吃完早饭整理妥当,便端上一杯热茶,坐在树荫下啜饮几口,放下茶杯,开始她的“工作”,先处理那些洗好晾干的废旧衣物,拆剪归类,码放整齐,再开始烧大灶,打浆可是个技术活,水和面粉的混合物作为布片的粘合剂,把握好稠度绝对需要经验。她支起大大小小的木板,思忖每块布在板上的布局,视布的厚薄决定抹浆的层次,袼褙是母亲制作鞋垫的重要原材料之一,经太阳暴晒几日,一张张袼褙才能与门板轻松剥离。
母亲离开小院搬到市里的日子,渐渐填满了鞋垫上细密的针脚。她取出夹在书里的卡纸鞋样,用不规则的长针脚三下五除二与袼褙缝在一起,再剪出鞋垫模型,小心翼翼地拆下鞋样,铺平珍藏进一本厚书里。她早已熟稔每个程序:用崭新的白色棉布做好手工包边,拿一只笔画出轮廓,再选择红色丝线用缝纫机缝制两圈以固定边缘。她专注于每一道工序,老花镜已经掉到鼻子边缘,泡好的茶也已经放凉,她哼着一首老歌依然专注并陶醉针线间,一针一线把她的时光缝成各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形状,而她的女儿欣慰之余又心疼不已,是母亲那一纸肺癌晚期的诊断书时刻像一把刀插到我的心上。
母亲坚持不用缝纫机做鞋垫,我知道,她放不下手里那根针。落地窗下,母亲坐在板凳上对着太阳把针举高,头尽力往后仰,依然找不到针眼,眼花的母亲嘟哝着埋怨起老花镜来,“我来!你咋不叫我呢!”我嗔怪着跑过来夺过她手里的线,她无奈地笑笑,顺从地把针也递给我。我很快替她穿上针线,顺手用拇指食指捻着线端,一个死结还没打好,就听母亲提高音量:“快给我!说过多少遍了,我自己打结!”她声音里透出几分焦急,我倏然记起母亲很在乎这事儿,很多次我明明替她打了结,但她固执地用剪刀剪去我打的结,然后自己重新打。在她心中,我在她的线上打结,就意味着我和她有解不开的结。我多次笑她迷信,但还是让母亲遂愿。她看我并没有打上结,就往食指吐一口唾沫,捻起两股线熟练地打结,微笑着低下头,继续一个针脚一个针脚地“赶路”,这熟悉的场景让我倍感温暖。
时光游走,母亲的鞋垫成品越来越多,每个人拿到艺术品一样的鞋垫,都赞不绝口。“大姨,您是病人,需要好好休息,怎么还做针线活啊!”护士劝慰道。母亲又有了新症状,喝一口水也会不小心呛着,癌肿占位压迫食管,需要住院实施放疗缓解。我打水回来,看到母亲竟然偷偷把鞋垫带到医院,我哭笑不得。
“纳鞋垫打发时间,又累不着我,就当解闷了!”还没等我开口,母亲已经用祈求的目光对护士解释,看着母亲在鞋垫上绘出的鸳鸯荷花图,我就知道这是给他即将结婚的儿子准备的。“你不用把鞋垫当宝贝,现在都穿皮鞋谁稀罕你那鞋垫啊!”没想到我的激将法起了反作用,母亲把鞋垫扔一边,扭过头去不说话。我转过身佯装小孩子一样向她撒娇:“我的意思是说,您的鞋垫可是千金难买的艺术品,我们都当宝贝珍藏,谁舍得垫在脚下啊。”我握住母亲的手,嘴像机关枪一样射出甜蜜的“子弹”,这一招真管用,母亲破涕为笑。“你闺女也是心疼你啊!”病房里每个人都附和着,母亲笑着点头。
我紧挨母亲坐下,用手与她的手合掌:“让我仔细看看你的手,为啥你一双巧手不遗传给我呢!”我继续打趣,同屋的人都笑了。我注视着她的双手,这双手拿过缝衣针毛衣针,拿过厨具抱过柴,也握过锄头扁担铁锨镰刀,一家人的衣食住行都离不开这双手,我低下头静静摩挲她苍白的指甲,逼迫自己把泪水强咽回去,我询问母亲带护手霜没有,转移话题来掩饰我的悲伤。我抚摸她青筋暴突的手背,上面布满老年斑,我抚摸她手背上输液留下的针孔,就像下一个即将被母亲留在鞋样上的针眼,不由得无语凝噎。
母亲走了,留在了雪花深处。她留下的鞋垫记录着爱的瞬间,那是值得珍藏的瞬间。当年的鞋样还夹在书里,静静地躺在我家书橱里。每次翻开,就像翻阅泛黄的时光,任凭指尖在书页间滑过,那些由不同材质的硬纸剪裁而成的鞋样,熨帖而挺括,那些密密麻麻的针眼斑驳了记忆。我用手指摩挲鞋样上一个个不规则分布的针脚,眼前浮现出母亲阳光下穿针引线的模样。
她留给我们的鞋垫,都是一色的白,上面排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色针脚,对,是红色,红得就像绵密而炽热的爱,此刻正穿越岁月,永远陪伴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