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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来的箭镞,从灵魂射出
——读赵雪松诗集《划亮火柴》
  米兰
  正如爱尔兰诗人帕特里克·卡瓦纳所言,在诗歌的经验世界里,起决定作用的并非广度,而是深度。地上生生灭灭的水泡、经过墓园杏花树的一阵轻风、锄头柄上的木纹、初生牛犊眼中的轭具以及轭具上满布的星光……俗世生活中诸如此类不起眼之物,其实足够一位诗人观察体味而获得新知,并从中取得诗歌经验,“那形成我的秘密通道/是尘世生活与深邃天空/的一致性/在我身上惊人地发生”(赵雪松《简介》),当然,这种“惊人地发生”并非偶然,而是经历化蝶的疼痛、挣扎和奋力之后,抵达“觉悟”的结果。
  合上赵雪松的诗集《划亮火柴》,可以看到封底印有诗评家张清华一句评论:“他的诗更兼有了非常浓郁的禅意,既有人生的况味,又有对万物的感悟。”这里的“禅意”自然不是隐藏,也不是后退,它由诗人的灵魂“核变”而来,是赵雪松三十年苦修的结果。读者倘若一无慧根,又缺乏想象力,则无法听到一根受潮的火柴被用力擦亮时、那像撕开一封黑暗中的来信所发出的声音,也无力感知诗篇中无处不在的意象所拥有的强大的暗示力。作为诗集的读者之一,卡夫卡笔记里这句“写作是一种祷告形式”,助我读懂了《划亮火柴》。
  什么样的文字值得成书?赵雪松认为:
  真正的书将会是这样:
  封面,开始的人。
  正文,成长的人。
  封底,读不完的人。
  作者,人。
  读者,人。
  将书翻开,仍然是“人”字的形状。
  人是什么?人是自然之子,与天上的飞鸟、地上的走兽,与草木虫鱼没什么不同。但人总是习惯于将自己与他人、与社会、与草木,甚至与自己分别开来,与万事万物的关系因此变得复杂而微妙,人性深处矛盾和幽暗的一面被激发出来,于是人们反复权衡、左右摇摆、呆头呆脑而自以为是。事实上,人类远不如飞鸟、草木活得自在。诗人赵雪松站在高处,俯视飞鸟那起伏的、开阔的脊背,豁然发现整个天空和连绵的群山都在那里生长。那是鸟儿的脊背吗,那里分明写着自由的墓志铭;他想纵身一跃,飞出窗口,“哪怕仅仅是一刹那/接近那块碑”,也算向自由靠近了一步。
  所以说,写作到最后,不是靠才华,是靠灵魂,靠生命本真。
  在这样一个捉襟见肘的年代,“聪明”的诗人们早已习惯于回避苦难,情怀之作越发稀少。“我看见一对老夫妻/把头埋进垃圾箱/后面跟来门卫的呵斥和辱骂//星光迟迟/父母的光辉在哪里”——我是在深夜时分读到《早晨》这首诗的,那一刻,窗外一叶上弦月很轻盈,我突然意识到很多人在世间找不到容身之地,他们也许是我们的父母,也许是我们的兄弟姐妹;一觉醒来,阳光照耀着《清洁工》《装卸工》《农妇》,还有一首特别的诗《为志华印本诗集》——这首四十一行的诗,让我在“一件干净的事快要抵达朴素那至高的快乐”里,被深深感动。我能想象得到,诗人坐在路边,面对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为残疾而贫穷的乡下诗人李志华自印一本诗集的念头,一下子跳出来:封面、封底、纸张、简介、字体、字号……一册薄薄的诗集让他陷入狂想。这时,“雨又下起来,雨线和打开伞的行人/像梦和种子”。内心汹涌的波涛退去了,诗歌最后以风平浪静的比喻句结尾,读者得以一瞥“从云后出来的太阳”那熊熊燃烧的内核之时,或可理解,为什么说诗歌这种高居首位的文体所呈现的,是所有经验的核心。
  诗人并非天生。对大地上司空见惯的蒲公英、曲曲菜、露珠、石头,常人往往熟视无睹,而当一个人一旦保有一双去弊的眼睛,便会对这些秉持别样注视,他就能从芜杂的现实中找到旁逸斜出之路,诗意就会迎面而来。《划亮火柴》中的七首以“黄河”为题的诗,若论感觉的细腻精微和对意象的捕捉能力,我认为作者2018年写的那首,当为首选。
  傍晚,在黄河边树林里
  我有些焦躁
  一直金蝉在爬树
  它爬呀、爬呀
  连时间本身
  都在一旁着急、催促
  喊哑了嗓子黄河披着暮色东流宽阔,浩荡像一只巨大金蝉,因慢辉煌把飞逝藏在不动里
  他将一条裹着泥沙默默东去的大河幻化为一只金蝉,“它爬呀、爬呀”,作者他所表达的,也许是关于时间的悖论。这首诗在我脑海中映现的,则是另一幅图景:一个浩阔的、深沉的黄色身躯,爬呀爬呀,它要爬向大海,爬向蔚蓝。
  一个写作者,如何以日常生活启发文学灵感、文学灵感如何转化为作品,这是一个很复杂的个人经验问题,是一个包括阅读与思考、语言与技巧,即我们常说的文学修养问题。当下很多诗人,尤其是年轻诗人,擅于铺陈炫技、堆砌词语,赵雪松更倾向于删繁就简。《倾诉》《露珠》《简介》《鸟背》等精短作品,就像箴言警句,语言简省如三秋之树:繁乱消失了,臃肿消失了,叶落归根,反哺和滋养使得肉眼看不见的“根”愈发粗壮有力,重要的部分,核心内容,有意义的汉字,拨云见日,嶙峋尽现——我心慈悲,何须千军万马。
  对于书写现实背后的东西,赵雪松可谓驾轻就熟。经历《黑暗》《枯坐》《皈依》之后,诗人已然完成对诗歌意象和隐喻性的表达。“十年,我们的骨骼在变小/但雷声还在我们的身体里/隐隐约约,并未走远”,诗句之间的跌宕起伏,饱含秘密,但它们终究不是亟待破解的字谜,它们仍然有着鲜明的含义。
  在《后记》中,赵雪松写了对道友口中“好诗人必须是新人”这句话的理解。他认为这里的“新人”,指的是脱胎换骨的事、凤凰涅槃的事,“一个人要觉悟,要找到自己的神,并与之建立稳定的灵魂关系。”总观《划亮火柴》,一百二十三首诗歌整体传递出的灵魂之光,绝好地呼应了作者的诗歌理想,“晚来的箭镞,从灵魂射出”,保罗·策兰的诗句进一步诠释了这一点。
  外化的世界与内化的精神相互作用,从未停止。“我写字的时候/总有一种恩情环绕笔端/像晨曦环照田畦”,赵雪松在诗中写道,“每一个笔画都成为命运/沐浴着光/环绕着一种恩情”。同样,不管读多少遍《划亮火柴》,这本诗集都会给予我们生命本质的启示和心灵的洗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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