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听穿林打叶声,一蓑烟雨任平生,畅音阁里终一叙,六百年一粟,沧海一梦。”听着周深演唱的这首《光亮》,不觉郊野的路灯亮起来了。灯是一点光,投下来又是大一点的光,一小一大,分列而去。一川黑夜笼着这点点的光,像含着心事似的,悄怆幽邃,默然不语,静谧绵长。
此间行驶的车辆多不鸣笛,怕惊扰了这静似的。这静的分量太重了,实实地裹着过往的人,把他们的心事压到底又从缝隙里急速浮上来,像刚开盖的汽水或啤酒,泡沫汩汩,新鲜的气味有时会把人呛出眼泪。郊野的灯光无休止地酝酿着清冷,这清冷扭拽着人心跌落、飘升,让人跳出人世去俯观这烟火冷暖、喜怒怨嗔,就像坐在台下看了一场皮影戏,那掣肘胳膊腿的麻线历历在目,那纸壳或木片做的人儿正是自己,郊野的路灯就唱起了悲悯的歌,那歌声耳朵听不见,是飘在心上的,有一语中的和开口攫心的本领,是自觉自悟自怜自省的一场归结,有一种悲怆打底的揉搓浸泡的暖。从郊野的路灯下穿行一次,不免有一种“飞升三界之外,再归入人间”的感觉。
市里的路灯立在熙熙攘攘、匆匆忙忙里。市声嗡然,唯独它是一份闲淡,一处清醒。因此,它又是在熙熙攘攘、匆匆忙忙之外之上,是俯瞰,匿在流来淌去的车里的人们常常失了神,涌起一种反观的忧伤。这忧伤并不轻松,使人们怀了一种有所失的郁结;这忧伤又不够沉重,推开家门的那一刻便消失了。然而,你再一次夜里走过那街市,借着路灯的长羽,它又轻手轻脚地来了,端坐在空荡荡的车里,想与你交谈。
大城市比广场还要宽大的主干道上,有太多的大商超、大公司、大酒店,商品琳琅满目,这里是最辉煌敞亮的所在。这里的路灯比别处的更加规整,灯下往往穿行着更多的外来人,他们渐渐成了这个城市的精英。于当地人而言,他们有着某一方面的精深研究和出众的能力,才在这里有了一席之地。他们开始出入高端购物场所与高档小区,还热望着独一栋的大别墅。他们的能力和欲望就像这里的路灯一样纷纭、明亮。对那些行色匆匆眉焦目暗、总在最早和最晚从它底下穿行而过的疲惫的人们,它的无动于衷里有时会藏着不动声色的悲悯。它们不是空了的心,天上的星星因为闪烁而有了表情,它们就一直那么亮着。它们与众多的霓虹一起,华宇烁烁,忘记了黑夜本来的颜色。它们见过太多荣华,海一样宽天一般高,那荣华,是比光亮还要光亮一万倍的,轻而易举就能迷住人们的眼睛。它们又见过人们的千难万难,是这城市瞳仁上覆着的睫毛,一闪动,便要滚出泪花来。广闻生淡漠,多识必凛然。它们随时随地都能够演绎一场盛大的悲悯,它们却只将这悲悯锁在深不见底的心海,把浊浪排空生生压成暗流涌动,预备在“解甲归田、人去茶凉”的时候用来解读“百川入海、返璞归真”。
随着那些下了夜班的骑行者七弯八绕,你会发现敞亮的城市深处都有一些幽暗的胡同。这里的光和声是有些碎的。这里路两旁法桐的树冠能在空中相交,路灯往往藏在树冠里,幽幽暗暗,照着一些类似“张记火锅”“老三麻辣烫”的店铺,“精品内衣店”透着邻村小媳妇的模样儿。这里也藏着一些小城常见的品牌宾馆,只是它们在最宽阔的路面街弯,来到这胡同里不免藏头匿脚,小气了很多。爬山虎在某一面墙上攀爬到二楼窗口,往里窥探着什么。这里有许多秘密,借着微弱的光亮,映照出不一样的人生。
这里寓居着数不清的外来人员,但更多的还是一些本地市民。他们门前檐下的日子都有着仔细和用心的迹象,在这仔细的表面之下,有着一股坚忍,这坚忍不是用来对付外面的大风大浪,而是为了过好平常日子的细水长流,鼓起的瓷砖做了补救处理后的裂痕是这坚忍,辅导孩子作业无奈崩溃的训斥是这坚忍,哪家窗里飘出的炖汤或煎药的气味也是这坚忍……这坚忍是密密匝匝的格子楼逼仄出的达观,是没有教义却受众最多的一种生活的信念。这里走过的男人头上或者有一种浓烈的脑油的气味,女人渐渐有些不求甚解常常用一场蒙昧的眼泪来缓解困境、安抚心灵。这里尤其藏着人间最多的不得哭不得语的私房话,这里和任何人群聚居的地方一样,四处都是真实的生活和自我的满足,是生活的“旧箱底”,是城市的“真性情”。这里的路灯每天受着这些洗礼,就有了和这里的人一样的心态、智慧和信仰,它们被树冠盖着,被烟火气萦绕,早已练就了一颗能从尘埃里开出花来的“平常心”。
太古里、平安里、宽厚里、优乐里、幸福里……每个城市都有一些这样的商业步行街,是日常夜晚人们消遣娱乐的好去处,也是当之无愧的购物场所,不是国贸贵和那类大商超的大牌云集,而是居家过日子的人们最愿意来溜达一下的地方,也是俊男靓女的聚集地,甚至是人流如潮的网红打卡地。这里汇聚了各色小吃,也有供人排解情绪的酒吧歌厅;这里的天空被隔得弯曲狭窄,是十分彻底的遥远和灰蓝;这里的路灯目光短浅不明所以,也许它们会觉得人生真是一个矛盾,竟然搞不懂“热闹”与“孤独”其实也是一对同义词。而公园、小区广场的路灯就难以这样洒脱了,人在时有多热闹,离开后就有多冷清,而时间长了,它们似乎也习惯了,倒不如说是适应了。
路灯处处有,光亮温暖依然在。凡路灯处皆有人行,过去的人们把路灯“拿”在手里,火把、手电筒就是最古老的路灯的雏形,那时的“路灯”随人而行。少时读到“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大风里飞扬;一半洒落荫凉,一半沐浴阳光”,觉得生来能做一棵树真好;后来却深昧了树的悲哀,它不能四处活动,是被缚住了手脚的。一盏路灯就是一棵树,今日人们把它种在土里,它只能在一处止,又只在暗夜里展开树冠,阅读别人的故事,结一身自己的痂,兀自熄灭又悄然明亮,行与止,便在它身上化而为一,同为一场奔赴、一个抵达。
路灯何在,在彼路上;路灯何耀,莹莹之光;灯光何载,曾盛喜飨;亮光何见,匆匆奔忙;微光何悯,暖人心肠。路灯啊路灯,你可记得“身向榆关那畔行”的身影?你可想卸下背负,赶一场远山月明?你是我们小时候村外的“萤火虫”,此时此刻,温暖如初,明亮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