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家王世襄先生有本书叫《锦灰堆》,他自谦文章是历年“琐屑芜杂”之作,于我看来,却如精美锦缎的余料,虽不能做大件成衣,但精致考究。我借名家作品的好寓意,记录一组美好、温暖的日常,它们是我生活里的“锦灰堆”,精致而美好。
燕落吉祥
芒种后,老家的门楼下来了对燕子,每天忙着做窝。母亲说:“人家燕子春天做窝,孵出的小燕子都会飞了,这对燕子晚熟。”晚熟有晚熟的好,有时候,晚熟燕子会请来帮手帮忙,也许是筑巢大工来提供技术支持的。燕巢结构有树枝有麦草,就像人类住宅的承重墙和砖瓦面。燕子窝每天进度大约一厘米,搭建一厘米后,无论时间早晚,燕子当天都停工不再干。父母常常在门楼下边喝茶边看燕子筑巢。有一天,哥哥下班回家早,进门时看到早早停工的燕巢说:“这对燕子咋这么懒?这么早就不干了。”正在喝茶的父亲说:“燕子比你懂,它得晾晾干,实落实落,要不窝搭得不结实。”
夏至已到,我家燕子的房子还没竣工。晚上,它们已经能归巢入眠了,半个身子露在巢外,交颈而眠。
哥哥口拙,前几日难得借酒与我闲谈。聊得深了,他说,自从2012年伤后痊愈,诸事不顺,年年春天来家筑窝的燕子也不来了,从去年他工作顺利,不再招惹乱事,今年燕子又来家筑窝了。哥哥又说,从这件事上看,他知道自己行事对这个家的影响,才感觉到,现在他才是家庭顶梁柱,对家庭,他的责任和义务是最大的。他首先要踏实做事,才会转变家庭的风水。
“鸟积善人家”,此话诚然不虚。
甜葡萄
秋初,气温仍居高不下。老家的葡萄开始积累糖分,葡萄皮慢慢透亮,阳光下,能看到果肉的纹理。我陪父母在厦子里喝茶。父亲剪了两串葡萄让我尝鲜。第一口酸味稍浓,几粒之后越吃越甜,酸甜滋味正是我喜欢的。饮几盏茶,吃几粒葡萄,听父母说起后院的老狗,前几天几乎不吃饭了,以为它要老死了,不想,这几天又缓过来了。父亲又说,看能淘换只小狗吗,一是和毛毛做几天伴,再是万一毛毛突然走了,有只小狗在身边,心里不会太受不了。
院子里,初秋的阳光透过葡萄架筛到红砖地面上,漏下一地斑驳。一只白头鹎正抓吊在一串泛红的葡萄上,“嘭嘭梆”地啄食着。正在说话的父亲突然起身,“嗨”一声挥动双手,把那只白头鹎轰走了。父亲说,白头鹎吃葡萄太不讲究,一粒葡萄上鹐几口,换一粒再鹐几口,一串葡萄都让它鹐坏了,不如喜鹊会吃。喜鹊吃葡萄喜欢整颗拧下来,叼到别处吃完,回来再拧下一颗叼走,和人吃法差不多,咱家平房顶上经常看到喜鹊吃后的葡萄皮和籽,整整齐齐摆成一行,它不糟蹋葡萄。
母亲重听,没听见父亲说什么。她一直在聊患病的乡邻,乡邻身体正逐渐好转,虽然生病,家里却一直干净利落,从没埋汰过,只是那个脾气也随了她的活路,过于急躁爽直,干活不少,人也明事理,就是急躁起来嘴上容易得罪人,劝她也能听进去,下次照旧改不了。
秋光不语
上下班路上,经过一处弯曲的通道,两侧生着几棵构树。某天回家,突然发现路面上投下长长的日影,那是两侧构树枝干交叠的穹顶所作。略想了下,已过立秋,将到处暑。所谓感物知秋即为此吧。说不清原由,我竟弯起嘴角默默笑了。
蒙田说:“这个广大的世界如同一面镜子,我们必须看着这面镜子,从不同的角度认识自己。”此刻,专注当下,接纳未知。
每年秋天,心境无由地爽朗明快,白日里的天高云淡,秋夜里的星月同辉,诚觉万物皆美,世间一切皆可接受包容。木心说:“诚觉世事皆可原谅,又不知道原谅什么。”此种感觉意会最美,言传便俗,偏其万里。
秋天的夜晚,我经常失眠,此时,近中元节,月亮日渐丰盈明亮,如一少女正逐渐步入年华中最光彩夺目的时刻,却不自知。每晚夜半,月光透过卧室南窗,清晖映到床榻上,有时,光纱洒到地上,总是耀眼的,不事张扬又辉光夺目。每日夜深,静卧床榻,有秋虫鸣唱,感觉即在身侧不远。居于五楼,离地面十几米,不知虫鸣传自何处,秋虫藏身何地,此为一惑。
叶圣陶在《没有秋虫的地方》中写道:“到夜呢,明耀的星月和轻微的凉风看守着整夜,在这境界这时间里唯一足以感动心情的就是秋虫的合奏。它们高低宏细疾徐作歇,仿佛经过乐师的精心训练,所以这样地无可批评,踌躇满志。其实它们每一个都是神妙的乐师;众妙毕集,各抒灵趣,哪有不成人间绝响的呢。”每年秋天,秋虫一登台,我便不禁想起叶老这段描写,必要再翻读几遍,仍如往年一样,不能清晰记忆。“灭烛怜光满”,秋夜的失眠是不愿睡去,如果可以,更愿经夜与月光、虫鸣相伴。
寻梅黛溪河
小寒第三天,寻梅黛溪河。梅亭的腊梅有些已经开败,残败的花萼灰头土脸地贴在枝干上,像被遗弃的、从此一蹶不振的事物;有些,却尚在豆蒄期,一丝明黄将露未露。红梅萼未发,仍然只有黑硬粗砺的枝干。桃树、樱树已萌生米粒大小的小芽,沿河的垂柳亦已鼓出小小的芽苞。冬至以后,各种树木的生机已经勃发于表。河里,成群的黑水鸡游来游去,间或发出几声鸣叫,呼唤不远处的同伴。近岸处,几对花脸鸭正相随着游弋,在水面上划出一圈圈的波纹,向着水中仍旧干枯的苇丛漾开来。薄冰缩在背阴处的河面上,阳光下的河面闪着活泼的微光,透着勃然的生命气息。事物中,已能看到春天正在赶来的影子。
夕阳正缓缓降到树梢,再落向远处的山尖,西天被染成大片的桔黄。随后,黄昏一点点降临,此刻,我的漫步像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赴约,与夕阳、晚霞,和此时漫过全身的暮色相约。
时间,在暮色中缓缓流逝。哦,时间!刘亮程的《本巴》把空间距离用时间来表述,我正读到赫兰即将出生,目前仍保有初读时的惊艳:在十二岁的清晨,美人阿盖被江格尔隔着十三年的距离拉住了手;摔跤手萨布尔在二十三岁想起一桩往事,掉转身跑回童年,把小时赢过他的伙伴摔倒,扔出去七年远;洪谷尔举刀的手离老牧羊人有七七四十九年远……那么,黛溪河畔那轮落山的夕阳离我有几年远呢?或者,我离河面那群黑水鸡是一年还是三年?
掉转身往回跑,我更想跑进把朋友走丢的那一年,告诉他,我们都要学习好好说话,语言出现就是为了更顺畅的沟通,而不是用来加深矛盾的;我想掉头跑十二年的距离,跑回哥哥摔伤的那一年,提醒他行动要小心,不要觉得身体好就大大咧咧、毛毛糙糙;更想跑进父母突然衰老的那一年,跑回那一年,我便能把父母留在壮年吗?突然发现,顺着时间之线跑回去,我仍然只能无能为力地旁观着,看时间残忍地把父母推进老年。
此刻,暮色在时间中愈来愈厚。河面上,黑水鸡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有些已藏进水面中央那片苇丛里,偶尔传出几声低语,像休憩前的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