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告诉过任何人,我是带着秘密来到这个景区的。这个秘密在我们家族其实不能算作隐秘,祖父在临去世前,拼着最后一口气将这个秘密告诉了我的父亲,他用生平最后的戾气呵斥父亲离他近些、更近些,再用嘴巴贴近了父亲的耳朵,最后嘟嘟囔囔说出了这个秘密。
祖父所说的那个秘密,实则父亲早就知晓了。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知晓的,只能猜测是在他的祖父濒临去世之际,用同样的方式说的,但偏偏老爷爷缺了门牙,说话漏风,被我父亲听到了,而我的祖父也同样没了门牙,我站在一旁,也听到了。这个秘密是,在某个已成了风景区的乡村,原本有我们家族的一处老宅、一方池塘、一些田地。那本是一些历史遗物,没人想过再寻回来,因为寻回来也似乎毫无用途。我们这一支搬离故园已太久,已无人再回乡照应老屋,也已无人能躬亲侍奉这田地和池塘了。但它们偏偏还留有地契,我知晓它们被锁在祖母留下的某个小柜子里,这地契可能敦厚如壁,写满我们这个家族世代沿袭的经历,也可能薄如蝉翼,寥寥几字,就能将琐碎的薄产归属清晰,但我所能知晓的是它正伏在暗处蠢蠢欲动,撩拨我的好奇,让我被吸引着去往那个地方看看。
许是近乡情怯,自从我知道“家族秘密”后,我从未去过那个景区。这次去虽是第一次,但那归乡路早已在我脑海中走过万万次,清晰得如同祖父临终时,我看到过的他手心里的掌纹。
这“陌生”的故园其实离我现在的居所也就一小时车程,我在清晨出发,在日出时到达,就算这样近便,我仍愿意择一民宿而居。老板娘笑着接纳了我,并在我亮出蹩脚的家乡话之后十分热络,关切问道:“很少有本市里的人来住民宿,你是为啥来?”我选择对宗事守口如瓶,只是回答不想在国庆假期去人多的地方挨挤,只想找个让人舒心的地方采采风。“对,住过我家的都说比回家更舒心哩!”此后,老板娘在吃住上都对我格外关照,我也想寻个机会告诉她,我是真的回家了。
老板娘和我一样长了一张圆脸儿,我们亲戚人均一张圆脸,我在老板娘的笑纹里仿佛看见我的老老爷爷,生了我的老姑姑,老姑姑又生下小姑姑,或者小姑姑再生了女儿,或许就是眼前人长相。于是我在心里感觉与女老板更加亲近了些。这里的小米粥分外黏稠,咸菜条有不输大酒店自助餐配菜的咸香。我坐在开满枣花的院落里,就着夏末秋初不淡不浓的风,喝了小米粥,又喝了茶水。那枣花色黄粒小,很轻易就被风吹落在我的眼、耳和发迹,她以这样轻柔的方式知会我:快快去,那荷塘在等你。我吹开几朵落在茶杯中的枣花,将茶水吹出一片涟漪,想着我要是早点来,看个荷花繁盛的景色,那该有多好。偏偏现在已经过了中秋节,还是怪我在归乡路上踌躇得太久。
我不想再让时光空蹉跎,趁着午后,在村子里环游,静谧的村落中,总共见不到几个年轻的面孔,他们很早就趁着发展的良机去了城市,在近处的厂里成了工人,在远处的写字楼里成了白领,村落里天高地阔却不足以让他们振翅高飞。而真正让村庄热闹起来的,偏偏是外来游客。这种交换,打通了城乡之间的壁垒。我听闻,昨日下了一夜的雨,空气里愈发浓烈的湿度缠裹着我的脚步,我绕着村落间时而宽绰时而窄细的道路缓行,任由那泅着水渍和泥土的双足带我去往这村庄的任意角落。比起其他旅人,我显得更加漫无目的也更加肆意,我正用我的脚步丈量祖先们的出生之地,我正用我的双眼,去探看贯通我肉身的血脉承载的基因曾螺旋盘踞的风景,这些风景,曾在年节祭祀时刻,在燃放的鞭炮翻起的浓烟之中,听祖父与叔伯谈论过一二。
终于在养牛人的指引下,我找到了那片荷塘。它四四方方,水面开阔,和我梦中的狭隘阴仄完全不同。我见到它,就像见到久别的亲人,快走几步向它奔去。水塘里荷花的芬芳不必走到切近都能闻见,但我还是忍不住走向池塘的边沿探看,直至双脚踏上离水面最近的石头。水体被荷叶层层封闭住了,看上去绿得浑然一体。一眼望去,水面上已尽是残荷,但仍旧有一些鼓鼓囊囊的荷花还在开着,它们的花瓣还是新释的粉与红,它们的腰肢还是碧绿的鲜与柔,它们在枯黄的同伴的保护与衬托里,将池塘水体的颜色点缀得那般浓。那些已凋敝的荷花,也不是全没了生机,它们收敛面容,孕育出墨绿色的莲蓬,莲蓬们鼓胀着,像是婴幼儿在襁褓里裸露出的光洁的手臂,它们比那些荷花的茎秆要更结实一些、更向上一些,虽然没有风,但他们招摇着,虽然淋了一夜或更久的雨,但它们发散着令人舒服的绿,生命将花朵收藏,将果实放大,生命在它们脚下的根茎上长出七窍玲珑藕,在这块玉璧一样的池塘里暗暗生出纹络。我伸手拨开几片荷叶,隐约透过叶间缝隙看见有一些比小手指头肚还要小的鱼苗,在荷叶的庇护下面汲汲游动。这里的生机让我赏心悦目,即使这方池塘从未有一天属于过我。
沿着荷塘绕一圈,在杨树和柳树的掩映里,能看见一个小小的棚子,棚里有人正在歇晌,看见了我,挥了几下手。原来是个有四十多岁年纪的汉子。聊了几句,他说这方水湾是他承包的,有鱼也有藕。我说这荷花很香,鱼苗很旺。他听了很开心,当时就要登上水鞋为我去摘荷花和莲蓬。我笑着拒绝了,我知道每朵荷花凋零之后,要么能生出充盈的莲房,或者下面正藏着一截子莲藕,这是实打实的收入。那汉子跃跃欲试的样子令我动容,我只好说:“路远,拿不了。这两天都住在村里,可以常来看看。”
晚饭时,民宿里人声逐渐嘈杂起来,那池塘棚子上遇见的汉子也来了,只见他拎着两条大草鱼,说要给客人们尝尝鲜,老板娘与他算钱,两个人都是圆脸,正为了抹不抹零打着商量。
喝过鲜美的鱼汤,月亮已在中天静候,是个半圆的月,是一眼就能看懂的圆缺。我不知不觉又来到荷塘边,荷花们在夜晚闭合了它们的花冠,只在氤氲的水汽间发散出幽香,那香气甚至比白日里还要馥郁许多。
我想起从哪本古书中看过的,荷花会因生长在不同的地方长成芙蕖和菡萏,但不论命运起了怎样的支离,遭遇了怎样的境地,它们仍旧能在各种境遇里释放同宗同源的芬芳馥郁。那一晚,在民宿里,我就着一袭月光和馥郁的荷香做成了一个美梦,梦境里自己真正成了原本就生养在村子荷塘边的女子,也在枣花树下依偎着祖母祖父喝着茶和鲜鱼汤,但与现实不同,梦里满月如盘,荷花犹盛,亲族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