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前,地平线在大平原上不是稀罕物。荒凉的空洞近乎疯狂地吞噬着天地。尤其酷夏,它在烈日下斑秃成一片片花白,散发着湿热的碱味。可如今你再看,黄河两岸或远或近、站成山岗的杨树林,还有满眼绿油油的灌木,遮蔽了记忆里的地平线,一层又一层。我试图穿越那道防线,寻到的却是又一道防线。那是记忆的挡风墙,把我的过去和现实隔绝成两个平行世界。
四季变幻,大平原如风之歌者,不语而乐。秋收冬藏,先贤们口中的《千字文》,皆是与大地的呓语,或者与万物生灵的促膝长谈。
北斗七星闪耀,弯月都懒得爬上来时,我的体温接近大地。秋风中,泥土和落叶混合的气息,是经久陈酿的岁月积淀。大河活活,不着边际地收复所有情感,正应了弘一法师的四字偈语:悲喜交集。我在某个清冷的冬夜里伫立黄河边,在一棵老杨树前死守相机四个小时,只为探索天地之间斗转星移的佐证。清晨时分,我的双脚冻僵,棉皮鞋上挂满了霜。相机终于熬光了最后一块电池,划出满屏的星轨。被记录下来的,不过是这颗星球与宇宙存在的瞬间。而被定格的画面,便是我曾与时间邂逅的唯一佐证。
《齐物论》子游曰:“地簌则众窍是已,人簌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簌。”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庄子考究声音来源于风,最捉摸不定的空。地籁发于空窍,人籁发于竹管,可天籁却是万物众生的共鸣。
有人说庄子《齐物论》讲的是万物归根结底是相同的,愚见以为并不一定正确。无论是五行学说,还是现代的元素列表,都是在说,万物由不同的关系和结构形成万物,而非简单地眉毛胡子一把抓。所谓齐物的“齐”应该是整理、梳理的意思,是说要理顺万物之间的关系,只有找到其中的关系,才能真正“齐物”。可叹,滚滚红尘几人又能做到?
海德格尔把所有问题都归于二元论,认为万事万物都是矛盾的,简单说,如果有1,就一定有0;如果有正,就一定有负。假如我恰巧陷入这样一个误区当中,那么就注定我今生不敢再打破界限,不敢再创新突破。换句话说,二元论会成为我思考的枷锁,它会禁锢住自我打破平衡的勇气,惫懒于“非此即彼”的选择状态。
于是,我必须时刻警惕地告诫自己,保持清醒,切莫站在生灵的对立面,认清自己的渺小,方能看到宇宙的浩瀚。就好像春天时去找春天,花香时停下旅行的脚步,思念某个人时就一定要去到她身边一样。所有感性的认知就在那里,你非要走一段理性的路重新找到它,结果可想而知,你找到的,绝不是你想要的。
就在其中,何寻不见?既融其质,何愁不见?
四十岁时,我再去看黄河,不再是嬉戏于脚下肥嘟嘟的泥滩,不再是欣赏宽阔和宏大,不再是赞扬豪迈和雄壮,而仅仅是敬佩它缓缓的样子。只有这样一条大河,才会毫无顾忌地容忍所有错误。那些迟疑、犹豫和不果断,是一个孩子才犯的错,在内心深处丛生如草莽一片,如今都成了我——一个忏悔之人的自白书。
不执念,不迟疑,不放弃,当我看清前路,双手不自觉地抚摸路旁的草木。它们也抚摸我,老朋友一样牵我的手,一次又一次。这该是我与一个又一个生命的交集,短暂得只有一瞬间,漫长得长过一生的缘。
大平原的积淀,成就千年沧海桑田。这一幕与上一幕隔绝数十年,又仿佛恍如隔世。时光从来不曾有过准确的计量,有时快些,有时慢些,有时充满了幻术,有时又是波澜不惊,慵懒不堪。
草木之爱,文字般若。我翻开多年尘封的记忆发现,它明明是草木在我心底生发出的——大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