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棍搭锄,麦子待熟,光棍搭锄,麦子待熟……”当熟悉的鸟鸣声在村庄上空响起,乡人便着手拾掇麦场,清扫,除草,犁起薄薄的一层,铹平,洒些水,撒上留存的旧年麦穰,黄牛套上,碌碡滚起来,压平整,晾晒着,等麦子熟。
一捆捆麦子上了场,拦腰铡断,下半截扔一边,上半截晒场上,艳阳高照的中午,老牛拉着碌碡,在麦场上转着圈碾压麦秸,挤出麦粒,颗粒归仓后,麦穰垛起来,家家户户的打麦场上便立起了一个个蘑菇一样的麦草垛,垛顶糊着未干透的黄泥,阳光下望去,如泛着油彩、光影交织的莫奈新作。莫奈,法国印象派油画大师,其《草垛》系列画有20幅之多,他用暗淡、沉着的色阶展现了十九世纪立于法国诺曼底乡间的一个个古体诗般的草垛。而黄河岸边油画般的草垛又是谁的作品呢?自然是大平原上的“莫奈”们——那些乡村里的庄稼把式,我爷爷就是其中之一。人至中年,许多旧事如淡薄的云烟,逐渐远去。云朵之下,月辉之下,沉默无语的麦草垛,虽然仍端坐于记忆的旷野,但我知道它也在渐渐远去,只可惜我不是莫奈,只有一枝短拙的秃笔,姑且作此小记。
碌碡反复碾压后的麦秸,又扁又滑,垛在一起很需要技巧,至少需要两个人才能完成。平地起高楼,打底盘很关键,麦穰垛作为“特殊的建筑”也不例外,选择场院地势最高处,打好框架,横一杈,竖一杈,参差交错着铺个环形底盘,接着一杈一杈的麦秸依次往上摞。一人为主,一人辅助,垛上去的麦穰会滑下来,再垛上去,又滑下少许,像顽皮的泥猴子一样不好对付,老把式眼里手里都得有数,盖上去的每一杈麦穰,不能太用力,也不能轻飘,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掌握好力度和角度,稳稳地,一杈压一杈,一层压一层,圆柱体的麦穰垛慢慢长高,两三米高时,一人踩着梯子上垛顶,小心翼翼把麦穰摊匀、踩实,垛下的人和好黄泥,一锨一锨扔到垛顶,上面的人手持泥板把黄泥抹平,给麦穰垛戴一顶遮风避雨的黄泥头盔,再顺着梯子下来,一个结结实实的垛就完成了。有时候不摸黄泥直接给它戴上一顶圆锥形的草苫子帽。我曾经两眼不眨地望着爷爷,看他如履薄冰般在垛顶上“舞蹈”,很担心他像一根麦草那样不小心滑下来。麦穰垛顶抹上黄泥后,接下来交给时间,黄泥干透,一根根麦穰交叉抱在一起,过了雨季,麦穰垛更加沉稳,不怕秋风了,和乡人一起熬过四季,可能变成灶上的引柴,成全一日三餐,可能填进爷爷的大粗布枕头,让麦草的余香陪伴庄稼汉的梦,可能续进草褥子,托起农人的身躯和暄软的日子。翻修屋顶时,麦穰和黄泥结合,垫在瓦下,支撑、固定瓦片,成为住宅的一部分,为人们遮风挡雨。
麦穰垛曾经充当过乡下孩子免费的“小小阅览室”。村里的学校由村庙改建而成,高台之上三排北屋,四周是无数场院和一片柳林。没有院墙和校门,没有墙,四面都是路;没有门,八方也就都是门。打着上学的幌子,孩子们在学校四周林子里玩,铃声不响,不进教室。“当当,当当”预备铃响起,贪玩的孩子们这才从麦穰垛后、树林里跑进教室,不过两分钟,耽误不了上课。放学时,“解散”的口令一下,他们跑下台子,似出笼的小鸟雀跃着四散而去,似乎麦草穰里预谋的事未完成,捂着书包交头接耳一番,不约而同又跑向麦穰垛。冬天,每个家里的母亲们引火做饭每天都要从麦穰垛里掏一把,已经在每个垛根掏了不大不小的洞,“泥猴子”抹一把要“过河”的鼻涕,钻进去,直不起腰,就窝在里面,躲着小刀子一样割脸的新南风,头靠头,呼吸通着呼吸,你闻到我的油腻,我闻到你的腥气,顾不得这些,看完《鸡毛信》再去另一个垛里交换《地道战》或《铁道游击队》,天色暗下来,《小兵张嘎》被主人塞进书包,“鼻涕虫们”在母亲的呼唤中意犹未尽地爬出“乡村阅览室”回家吃饭,孩子们每天如此,乐此不疲。早春二月的草垛如豁口的老者,望着一个个幼小的背影,露出欣慰的笑容。
不过是没有心的一垛草,却是很好的乡村避难所。“九岁十岁狗也嫌”的熊孩子们,做了坏事或考试不及格,被老师的板子打了手,又怕回家被父母的鞋底盖屁股,放学后下意识地逃向麦穰垛。一个温暖的怀抱张开,无声地接纳孩子们的小身体,且从不告密。他们在麦穰垛里反思,想对策,想好了就回家。直到天黑也想不出,又饿又困,就忐忑地数星星,数着数着就睡着了,风刮不着,雨淋不着,更冻不着。提着马灯满村呼喊的大人到处找孩子,大大地着了一回急后,想起麦穰垛,找过去,揪着的心放下来,感激起麦草垛对孩子的庇护。这样的“乡村悬疑剧”时常上演,麦穰垛充当了很好的“道具”。
麦穰垛无目,却见过饥寒交迫、人间暖凉。过去的穷日子里,无家可归的叫花子见哪个村庄的麦穰垛又大又多,就去那个村庄乞讨,有馍馍吃,进了村庄就不走了,霜夜来临,寒风中哆哆嗦嗦地挨过一个又一个家门,能讨得一口热饭吃,却讨不到一个遮风的屋檐,像拣尽寒枝栖不下的鸟儿,哆哆嗦嗦踱向麦穰垛,寒风中的草垛照样打开大门接纳,像他们的免费旅舍。乞丐和草垛彼此陪伴,互不嫌弃一身尘埃和满头秋霜。最冷的那个冬天,雪下了一尺厚,有个穿着露絮破棉袄、浑身脏兮兮的中年失智人,满脸烟灰色,昏头昏头,不知道自己是谁,来自哪里,要去何方,在麦穰垛里住着,村里人有的送件衣裳,有的送个馒头,有的送碗玉米粘粥,直到半年后,他的亲人找寻来把他接走。
麦穰垛也曾被当过羽族暂时的巢。无数鸟儿在垛顶啄出一个窝,下蛋,抱窝,孵化下一代。现成的麦草,不用一根一根往树上叼,不用一天天垒砌,聪明,偷懒,冒险,就像愚蠢的芦花鸡的做法一样,在麦穰垛里做窝,把蛋下在里面,然后躲进去孵化,却在漆黑的夜里,被半路杀出的黄鼠狼打了劫,鸡飞蛋打。不幸和幸运的概率很难计算,有时候,半月不见的老母鸡,在女主人伤心地以为遭遇了不测时,竟然变戏法一般领着一窝嫩黄的绒球一般的小鸡,从麦穰垛中大摇大摆地走出来,趾高气扬、叽叽咕咕地回了家,女主人惊得目瞪口呆又欣喜万分。
打麦场是乡野里的游戏场,麦穰垛是玩具和玩伴,充当了那个年代的旋转木马、过山车、走马灯和城堡。在场院里跳沙包,踢毽子,跳房子,不厌其烦地借着麦穰垛捉迷藏,过家家,爬上爬下,爬进爬出。麦穰垛从不责怪“泥猴子们”的顽皮和促狭,“泥猴子们”也不嫌弃麦穰垛满面灰尘,土得掉渣,一年又一年,彼此从未生出嫌隙和抱怨。
后来,麦穰垛越来越少,麦穰好像都进了乡镇造纸厂。再后来,联合收割机开进麦田,打麦场也渐渐消失了。
一愣神,我们都已长大;又一愣神,我们竟也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