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刚过那会儿,柳树就在阳光下铺展开尖尖的叶芽,串串的榆钱儿也不失时机地迎风绽放。它骄傲地在枝头起伏、摇摆,自称是“春天第一束花开”。于是,清新的空气中,仿若洒下一丝甜甜的清香,沁馨如兰的气息直往你的鼻孔里钻,仿佛这香气来自于你的鼻翼,每一次呼吸,都会让你神清气爽。
当你走进榆树摇曳的街巷、院落,你会因为这清新的香气而放慢脚步,环顾四周,或驻足仰望,一串串摇曳枝头的榆钱,像孩子,远远地瞅着你,边跳跃边嬉笑,撩拨着你的情绪和胃口,让你不免产生咂上一口的冲动,这味道太诱人了。
忽然想起曾经看到过一首诗:“春榆绽蕾紫巴巴,果赛金钱玉帛花。鼓鼓圆心藏核子,莹莹碧串贯云霞。清明采摘鲜蔬嫩,面拌锅蒸美味葩。旧日充饥成主食,野菜珍尝现代家。”诗虽普通,却生动形象地描绘出榆钱在春天绽放的全过程,和它傲视长空的美丽,以及和老百姓密不可分的关系。物资匮乏之年,它是百姓家中的主食,如今更是家庭餐桌上的美味,深受人们喜爱。
或许是因其形状酷似串在一起的绿色铜钱,人们才管它叫“榆钱儿”。榆钱与“余钱”谐音,当地人就有了吃榆钱可以有“余钱”的说法。而榆树更不负众望,像一座酿造“钱”与“香气”的工厂,于枝头弥散,满盈了整个春天。
因榆树有了吉利的传说,便成了人们心中的“好”树。许多生意人,就在办公室或案头,放一棵榆树盆栽,寓意事业根深叶茂,财源广进;更有智者,折下盛开的榆钱枝条,插进装满清水的玻璃瓶,让清新的味道瞬间溢满房间。于是,人们开始惊叹它平庸的外表下,私自蕴藏了多少温润的绿意,它遒曲有力的根系下面,难道埋有液体的翡翠?要不然它的颜色怎么绿得如此纯粹!
听老一辈人说,生活物资匮乏之年,多数人家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春天来的时候,人们瞅着盼着榆钱绽放,榆钱成了家家户户糊口的“救命粮食”。清明时节,榆树枝桠间,高粱粒大的褐色花苞日渐鼓胀,不经意间,掀起褐色的外罩,换一副绿莹莹的装束,你拥我挤地顾自长大,像一串串圆圆碎碎的翡翠随风舞蹈。瞬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清香弥漫了乡间每一条街巷。那时,人们将榆钱洗净,蒸饼子、蒸窝头、拌上玉米粉蒸巴拉子。随意推开一户人家的门,餐桌上蒸的饭,锅里熬的粥,都离不开榆钱。只感叹榆钱花期短暂,刚刚回过神的功夫,翠绿的榆钱开始变黄变老。依稀记得,香头奶奶腰弯得像只大虾米,用笤帚扫起风吹到路边的干榆钱,小心地收进簸箕里,回家后挑净存储,以备荒年。如今想来,那种近乎于原始的生活方式,不禁让人心存敬畏与怜悯,更有一种感恩之情于串串的榆钱间、于肺腑之中喷涌而出。
我们的祖先,祖祖辈辈在土坷垃里求生活,与土地农具朝夕相伴,疲累一天的身子,不管何时回家,若能够吃到甜丝丝的榆钱饼子,或喝一碗热乎乎的榆钱粥,脸上总会现出一种满足的笑意。这些难得的食物,不管是少得可怜的面粉还是榆钱,包括我们身体的全部供养,都是来自于脚下的泥土,源于对土地的尊重与感怀,以及对庄稼和土地的虔敬,人们崇拜它,也是先辈世代传承的精神与物质财富。
体型矮瘦的叔伯哥,爬树的动作敏捷、轻盈,姿势也蛮“潇洒”,孩子们称他是“树猴子”。他常常爬到老榆树高高的树杈上坐着,捋一把榆钱塞进嘴里,然后一嘟噜一嘟噜地摘下,装进早已准备好的粗布兜,柔韧的树枝随着他的动作上下摆动。我没有“树猴子”的绰号,但感觉爬树的本领不比他差,只是身体重一些,不会轻易攀爬到较细的树枝上去。一次,眼巴巴地看着他从鸟窝里掏下雏鸟,揣进怀里。谁成想,愤怒的鸟儿们疯了一样,围着他嘶鸣、反啄,在茂密的枝叶间上下扑腾,致使榆钱落英缤纷。它们是大自然的精灵,生活在静谧的世界里,本与世无争。它们是自然界杰出的建筑师,其实它们不懂什么是建筑,但它们深谙结构之道,将一根根草径、一片片树叶,一层层一圈圈搭接、拼拢、叠加,逐步围成一个巢的模样。它们近乎于专业的风水师,把巢建在牢固的树杈上,它们栖息在花团里,掩映在绿叶间,饱受阳光及花香的浸润。榆树不恃强凌弱,爽快地接纳它们为友,护佑它们居住、成长、生儿育女。自然界还赋予它们美妙的歌喉,它们也懂得感恩,它们常常在树前树后载歌载舞,跳上跳下,正如那些上树摘榆钱的孩子们一般无异。鸟儿们以及它们的歌声,仿佛沾染了榆钱的香甜气息,具备了乡野贵族的气质,又仿佛隐逸山林的高人,那鸣声清悠、淡远。或许是因了榆树与生俱来的甜味所吸引,它们每年都会准时到来。它们亲近自然,守护自然,令人敬服。相比于人们,它们的格局更高远,没有人们那般狭隘,它们很快会忘记人们的惊扰,紧紧遵循宇宙间万物生存的自然法则,它们天天都开心。它们飞翔于蓝天,俯瞰大千世界,对每一座村庄、每一片森林的过往与繁衍,生命之轮回,它们都懂,并深谙其理,只是我们不懂得鸟语而已。它们的胸怀宽广,如浩渺的天空。
家乡的暮春,没有江南水乡雨雾氤氲的那般润泽,但有一种绿意浸染的生命活力在缓缓流泻。其实,家乡的春夏真的不缺少花红柳绿、异彩纷呈的画面,有水有绿,阳光充足,土地肥沃,更有串串榆钱,渲染出无与伦比的美丽。加之乡野鸟趣,河流苇荡,把这份生态的、活力的美景,袅娜成童话的世界。家乡虽属北方小城,上天却慷慨地把这份鲜活的绚烂悄悄赐予鲁北,把榆树特有的美丽与魅力,调理得五光十色,光彩照人,于是,家乡的初夏依然春天般绚丽多彩。不知西班牙擅长皴勾大自然季节变换的著名画家马丁先生,能不能用鲜艳的水彩皴擦出比这更加贴切的风景图?
春分到来的时候,鲁北地区气温温差清晰分明。沐浴在融融春光下的榆树,缜密的枝条,柔软、温润,枝桠间高粱粒般的蓓蕾初绽,浅紫中隐含着淡淡的绿意,不久,枝叶间就凝起了绿茸茸的淡烟。眼看着分裂、涨大,然后露出浅浅的笑靥,薄瓣轻展,绿叶扶疏。而村后的榆树,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在风中茫然四顾的样子;花骨朵干瘪、颓唐且稀疏,瑟缩在阴冷处,兀自神伤。但我相信,在这暖意融融的暮春,用不了几日,它们也会像村前的榆钱一样,绽满枝头。于是,榆树便在不知不觉间,在村前村后的温差里,无意间延长了原本短暂的花期。人们的心,下意识地松了一下,他们庆幸可以多吃几天新鲜的榆钱。那些不知好歹的半大小子,身影矫健,随着榆钱的盛衰,渐渐从村前转移到村后。他们真像一只只“猴子”,整个春天都乐此不疲。
雨水渐渐多了起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春雨不仅是好雨、喜雨,还是春天的贵客,应得到植物界的信奉和尊崇。经历了雨的洗涤与点化,榆钱的子房受孕鼓胀而饱满,脸色由原本的葱绿变得蜡黄,甚至土黄。“风吹榆钱落如雨,绕林绕屋来不住。”它似乎顿悟了雨滴的浸润与万物轮转的生命密码,但它没有沮丧,怀抱饱胀的籽粒,爽快且微笑着,在温暖的风里飞翔。风格外清逸,带它漫天飘弋,阳光明媚,把它们打扮得通体轻盈,轻得一口气就能把它们吹走。它们飞翔在半空、旋转、飘落,任意选择一个角落驻足安家、孕育。它们从不寂寞,也不择地块,不管脚下泥土贫瘠或膏腴、或沙砾沉积,抑或是湿润、松软的土壤。只要它高兴,随处都是它舒适快乐的温床。不长时间,一棵棵弱小的幼苗,在绵绵春雨中笑盈盈地钻出头来,东张西望,交头接耳,不时还抖一抖臂膀、做一个鬼脸,再抽动一下身子……这是一滴雨水引起的生命的蜕变。
阳光越来越热烈,榆钱因阳光雨露而繁茂,不负春光。它们来不及和时间游戏,等不到秋结一粒子,就在初夏衰败、凋零,风雨中,它们重获新生。它的成长,绽放,绚烂,得益于雨水的恩泽?细细琢磨,榆树还真的是其他树种无可比拟的。它承受了严冬的考验,替春天代言,做春天的使者,它是自然界树木中的一面旗帜,融融春日里,它风光、得意,寥寥数日便离开枝头。但不必担心它一夜间的萧疏,寥落的枝头,早已蓄意待发的叶芽,迅疾从榆钱的背后射了出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身橄榄色的戎装,所有的枝条都绿意勃发,枝叶繁茂,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
初夏的天空辽阔、迷茫,淡淡的蓝色中,仿佛掺杂着朦胧的亮,释放着柔和和温暖,给这个夏日增添了浪漫。太阳是万物的长辈,它用溺爱的玉手轻轻抚摸着花草儿的脸蛋,抚摸着杨柳的发丝,杨柳树随河堤排列,沿家门口一直蜿蜒到远处,犹如飒爽的军姿,高大挺直;榆树苍劲、遒曲,没有杨树那般伟岸,鱼鳞般翘起的外皮,粗糙而凌乱,枝干更是没规没矩地胡乱生长,却自然、古朴,婀娜的姿态,独可入诗、入画,更具盆景的苍古雄奇,有极高的观赏价值,让杨柳树自惭形秽。
榆钱在渐渐升温的天气里蝴蝶般飞走、远行,皱巴巴的树干,如同庄稼人隐现在烟雾中的额头,皱纹堆垒,像极了罗立中先生的那幅油画:《父亲》,黝黑苍老的面容:“饱含深情地刻画出、曾打动过无数个中国人的、真正的中国农民的典型形象。”又像鲁北平原上或肥沃、或瘠薄的土地,那是鲁北汉子倔强、厚道的品性,是祖祖辈辈的庄稼人吃苦耐劳的本分,具有隐忍、柔韧的品质。忽然想起与“榆”谐音的“愚”字,世世代代在鲁北大地上劳作、而不拘得失的庄稼汉子,冠以“愚”字而喻之,正像他们亲近土地、不畏劳苦的精神品质。更有“连年有余”和“莲年有鱼”的“余”和“鱼”字。“余”寓意富足、美满,而“鱼”则是吉祥如意的象征,是人们一种美好的愿望,如鲤鱼跳龙门,寓意官运飞黄腾达,扶摇直上。每逢过年,家家户户都会供奉活鲤,粘贴连年有余的春联、年画,剪一些莲年有鱼的剪纸;就连大年三十除夕夜刻意剩余的饺子馅、饺子皮等,都昭示着来年风调雨顺,吉庆有余,正如“榆”的品性。勤劳质朴的鲁北汉子,积极开动智慧的头脑,展开丰富的想象。正像我长大后,才明白了当年母亲把春天的榆钱晒干,仓储、备荒的明智之举,把拮据困顿的日子精心打点,那滋味虽苦涩,却又如榆钱般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