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有风,风和着雨搭了伴儿把湿润的空气一起送过来,驱赶着阵阵的闷热。那天是大暑,应该是最热的日子,也是夏天的最后一个节气,正如有些事情,在到达高潮的时候也就预示着一种结束。
老于结束了自己的奋斗生涯,退休了,离开了自己工作的舞台——在学校后勤打杂,委实有些不舍。心里惴惴的,好像失去了些什么。他终于又有了自己的活计,重新拾起了维修自行车的手艺。这个地方居于实验中学附近,能继续看到活泼的孩子们上学、放学,是他最为快乐的事情。他给自己小小的车行前竖起了一块牌子,就叫“老于车行”。说是车行,其实是一辆能够随时“转移阵地”的三轮车。打了棚顶后,又支了货架,于是一应俱全地摆了物件上去,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总是对得起“车行”这个名称了。
总有一个孩子跟过来,也不过四五岁的样子,应该是老于的孙子,因为见他经常跟着老于同来。孩子有时候钻到货架的底部,或是三轮车车斗的上面玩耍,时常便抹了一脸的油泥探身出来,逗惹得一圈人跟他玩笑,他也就嘿嘿笑着看向老于,老于也就嘿嘿笑着看向他。有更多的孩子也聚过来,大多是上下学的学生,或是来修脚蹬子,或是来为车子打个气。老于,是不伸手跟学生要钱的。经常也见他的妻子过来给他搭把下手,或是给他看着“车行”,他“飞车”回家取些紧要的配件,身手也总是矫健得很。虽然他的右腿有些跛,但骑飞车的技艺却大优于常人。
2
老于还没有退休的时候,也是点着跛了的腿在学校工作的。据说他是退伍老兵,当年当兵的时候,部队训练,有一战友险些摔倒,他抢先一步扶住将要倒地的战友,因此造成右腿前交叉韧带撕裂、半月板损伤,后来上下楼梯都走不稳。
可是在学校里,他从来没有少了上下楼的活。老于有时在楼道里喷洒消毒液,或是站在厕所的门口大声地喊“有人吗”,这可能是他在学校最多的语言了。等到几声之后没有人回应,他便走进去,清理好所有垃圾桶内的垃圾,并悉心地在各个角落喷上空气清新剂。其实这个活本来是雇了清洁工来干的,不知道为什么他总会搭把手,他觉得公厕尤其是学校里的,应该是最干净的地方。
有一天,是开家长会的日子,楼梯里上上下下的都是家长和孩子。他背了消毒液箱努力地贴着墙走,唯恐碰触了上楼下楼的哪一个人。他那条受了伤的右腿,因为神经紧张的缘故有种皱皱巴巴、舒展不开的麻木感,干活时间长了,他的右腿就隐隐疼痛起来。
当然,这些都没有耽误他一如既往地工作,一如既往地帮忙打扫卫生。
3
老于车行是每天都会准时营业的。老于煞是勤快和准点。每当晨曦微显,就能听到他“车行”边悬挂的音箱播放流行的音乐。每天我都听着他的音乐早起,阳台上伸伸慵懒懒的身子,然后舒舒服服地享受新一天。倘若有那么一天,或是老于有了什么事情,不曾到来,音乐不曾响起,大家也都觉得怪怪的、不舒坦,仿佛小孩子梦寐的礼物忽然变成了彩色的皂泡泡,转瞬即灭一般的失落。
我自认为老于骨子里是有艺术天赋的。他“车行”的壁上被他用红色的线条勾勒了很多的造型,有一幅是人物头像,是漫画:阔而肉实的鼻头,扁而抿紧的嘴巴,清晰的耳廓似在将各方声音拢起谛听,紧蹙的双眉则带出了一番凝重思索的神态。一次我跟他妻子逗笑,“这是老于画的么?”她妻子极快且认真地点头认可。我继续问“是画的他自己吧?”他的妻子只是乐呵,而不说话。还有一幅是一辆急速奔驰的电车,因为有了几笔“风”,这车奔驰的形象也就显得更为洒脱,就像年轻的小伙儿,敞开了衣襟,任风儿将边角撩起。
老于到时,他的周匝也就多了些谈心的老头老太,他们没有了多少的事儿,也便喜欢往这里凑了热闹一番。老于似乎跟他们都谈得来,手头的活儿也灵巧得一丝不落。有时候,来了修车的,老头老太们也跟着搭讪:“就放这里吧,一会儿就修好,老于手巧,包你放心。”有时候两个老人耐不住闲了,便找了小石子,或是土坷垃,水泥地上划开棋盘,便来厮杀一阵。这般休闲的景致,总是带给我一些莫名的感动和暖意。
一次,我见在车的旁侧跪了一个妇人,腿边立了一个全家福七寸照片,地上铺着写满坎坷经历文字的纸,我见老于走过去放了五十元的一张纸币在妇人面前的瓷缸里。力所能及,伸出援手,只求赤子般的善意不丢——这是老于教我的道理。还记得一次因为学生咨询问题的原因,我回家得很晚。多数人都已经吃罢晚饭,出来散步遛弯了。我见老于搓着双手很着急似的。我疑惑着问道:“怎么还不回家?”“我跟人说好了修好车子等他来取,都这时分了,还不来,就等着了。”老于向远处张望着,一脸着急。“要不放我家储藏室吧,都不早了,等人明天来取。”“不用吧,再等会儿,说不定人就来了呢!”
他继续搓着手等,老远看到取车的人过来,他脸上的皱纹也就挤成一团,乐成一朵花。
4
为给孩子修腕带表,那天我骑了一辆松果电动单车,穿行于人群。风吹了头发,吹了衣裙,它们便临风飘舞了,心也就跟着轻松起来,觉得又重新把朝气拾起来一些。一路畅快地从东城区到西城区,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是一条在海里欢游的鱼了。
我在学校附近找到了一个松果停车点。“您不在停车区。”当我把车子停下想还车的时候却又停不了了。没有办法,我继续找,“您不在停车区。”车子依然固执地提醒我。那么是因为不在电动车的停车地么?我疑惑了。然而在我近旁就有一辆松果电动停在那里,我坚定了“我是正确的”的想法。
可能是哪里出了小毛病了,我把电单车的脚撑放在黄色的停车线上,让它和线上的一个黄点吻合,我猜测是不是必须由黄点来感应。然而还是不行。想到还有几十双眼睛巴巴地等我上课,焦躁感便迅速升腾。在本来炎热的天里,刚刚骑行的顺畅和轻松,一下子变成一身黏稠的汗液发了出来,刚才任意畅游的海也成了一锅温热的水。
“快到上班的时间了。”我已经决定就把松果扔在这里,扣费任它了。“停不下了吗?”是老于。他骑的是脚蹬。“是呢,是不是不能停电动?”忽然有人这么一说,我心里的焦躁略略减少了些。“来,我帮你。”老于拿过我的手机,一步步帮我锁车。然而,还是不行。我开始不存希望了,毕竟老于大了我十几岁,我都操控不了的,他能?他很平静,不管电车发出的“吱吱”的叫声,继续帮我锁车。然后,他又拨通了客服在线,让他们帮我查找原因。征得允许后,请求他们帮我锁了车。他继续陪我等,他说要看到扣掉的费用才安心。终于等来了,扣费十几元。“这个是不对的。”他说,“花不了这么多。”他又一次拨通了客服,申请退款。这些我看来看去都觉得麻烦了,他倒是很懂。“活到老,学到老。”他说。直到看着钱数合乎我该支出的费用,他才骑上车子,冲我摆摆手,走开了。
和他摆手,才意识到,我连个“感谢”还未曾说。当然,我知道,他并不需要这个。
5
好久不见老于了,车行也不见了,有时候有学生远远推着自行车过来,又悻悻而去。我在心里也疑惑着,老于去哪儿了?
又是一个大暑的日子,天气一如既往很热,依然有细雨,有微风,消释了一点点的炎热。和我一样雨后散步的人不少。前边小径上有一老者伛偻着脊背,跛着一条右腿,小心翼翼地走着,像是有意避开什么的样子。
等我也踏上这条旁侧都是冬青灌木的小路,脚下吱嘎作响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他躲避的是雨后从冬青丛里爬出来的蜗牛。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避开蠕动的蜗牛。“老于!”等我追上前行的人,我才看到这个伛偻了脊背,几乎弯曲成直角的人,恰恰是好久不见的老于。看起来,他苍老多了,腿也跛得更厉害。“生了一场病。”他解释说。“没事了,放心。”看到我面露的无措,他宽慰道。
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是一朵漂亮的花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