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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故事
□高延新
  春日的田野有了生命的律动就显得不再空旷萧条。青青麦苗也从冬眠中醒来,铆足了劲疯长。老父亲指着麦田里大型的灌溉设备说:“你看现在种地多省事,全部机械化,省时省力,效率还高。这跟咱种地那会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父亲这么一说,我很自然地回想起曾经我们一家人在泥土地里摸爬滚打的日子。虽说往事不堪回首,可触景生情,谁又能安抚剧烈跳动的心呢。
  生活清贫的岁月里,土地就是庄稼人的命。土里刨食的日子里,庄稼人拿土地比自己的孩子还要亲。尤其是麦苗返青后,田野就成了庄稼人“家”以外的另一个“家”。小时候,最不愿听到的就是“上坡”二字,因为我童年的快乐就是被这两个可恶的字“吃”掉。父母带着我们孩子们上坡,既能照看了孩子又不耽误地里的活,即使我们孩子再不情愿,也要乖乖跟着,父亲那凶巴巴的眼神,犹如两把利剑,看看就能吓掉魂魄。躺在软绵绵的麦苗上,跷起二郎腿,刚想美美睡一觉,便被母亲扔来的一个土坷垃惊一跳,抓紧爬起来,定一定神。“这里可不是睡觉的地方,麦苗都被压蔫了,还怎么吃馒头,拿条包袱去地排子车下面睡去。”母亲扔掉手里的麦蒿小心翼翼地扶起被压倒的麦苗说。我们几个孩子把地头的麦蒿平铺,然后再盖上包袱,享受着“躺平”的快乐,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再一睁眼,已是中午,父母开始收拾准备回家。我们孩子们不喜欢这样的日子,但是我们没有办法,风吹日晒,漆黑的皮肤,脏兮兮的双手,这就是童年的我们。那时的我们总感觉父母是偏心的,他们爱土地、爱庄稼,要胜过爱我们。孩子终究还是孩子,突然有了这种想法,那时的我们天真无邪,还带着几分邪气。虽然不服气,但又不敢去抗衡。
  真正懂事了,还是从走进了校园以后。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年春天,土地干涸麦苗枯黄,这可把父亲急坏了,浇不上地庄稼面临减产甚至绝产,没有了收入我们几个孩子的学杂费就没有着落。那几天,父亲天天骑着车子沿着河崖去看黄河水的调度情况,黄河水的大小,到了哪里,父亲都要弄个清楚,这样父亲可以根据情况提前布局。浇地,赶上白天还好,要是赶上晚上,那可真要了命。提前修好的垄沟需要水的检验,哪里跑水,哪里需要加固,白天能看得清清楚楚,要是到了晚上那可不好说,万一赶在晚上,那就需要全家齐动员,看管好垄沟不跑水。水比金贵的时候,全家人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确保不出任何差错。有时候就是这么巧,怕啥就来啥,果不其然黄河水晚上来到了,父亲忙乱中把我们叫醒,当时我们几个孩子特别兴奋,赶紧跟着收拾需要的物资。
  夜晚的星星很美,月亮也出奇得亮。父亲担任“总指挥”,母亲任“副手”,我们孩子们算是“工兵”。一切行动听指挥,父亲让我们挽起裤腿,注意看着脚下别绊倒,还特别叮嘱千万不要踩进泥坑里,初春的昼夜温差大,那样会很冷。机器启动,浑黄的河水顺着垄沟流淌,我们几个孩子跳进垄沟跟水比速度,水刚到脚尖我们就赶紧后退,自娱自乐,乐在其中。等垄沟充满水,跑水的地方也开始出现,这段时间父亲成了最忙碌的人,塞麦秸,堵黏土加固,有时候看着垄沟起漩涡,找不到跑水的地方,紧急之下,父亲干脆下沟寻探,站在冰冷的河水里,用脚踩踩这,踩踩那,直到找到跑水的点,招呼我们赶紧来堵。那一刻我彻头彻尾地明白了父亲的不容易。堵好了,父亲从冰冷的水里出来,腿不停地抖,脚也泡得发白,脚面凸起的血管格外显眼,这波操作也为后来父亲的静脉曲张埋下了“祸根”。母亲用盛麦秸的包袱给父亲擦干净腿上的水跟泥巴,这样可能暖和点。等一切正常,母亲开始在麦田撒化肥,父亲看着我们几个孩子冻得哆哆嗦嗦干脆在桥洞下升起一团火,父亲让我们先暖和着,他扛起铁锨继续巡检。父亲不是高个子,月光下他的背影却很伟岸。
  母亲撒完肥料替下了父亲,父亲守着火堆沉默不语。此刻,夜是静寂的,静得只能听到水流声。眼看着天明,父亲让母亲赶紧领着我们几个孩子回家,可不能耽误上学。这样一来,庄稼地成了父亲一个人的“舞台”,父亲唱着“独角戏”。倔强的哥哥非要留下,被父亲训斥一顿,踹了一脚,哥哥委屈地流下了泪水。这情形,我分不清是谁对谁错,可我的心被爱温暖着。
  回到家,我们躺进被窝暖和着身子,母亲开始烧火做饭。“啥时候不用浇地了,咱爹也不用这么遭罪。”哥哥说着叹了一口气。“这谁知道,有地可不能荒着,粮食下不来,我们吃饭都是问题。”我跟哥哥议论着。“你们好好读书,这不是你们该操心的事。”母亲一句话让我们哑口无言。母亲给我们把热乎的饭做好,又匆忙把饭给父亲送去。庄稼人吃住在田野是常有的事,你付出多少,庄稼就回报你多少,这一点明眼人看得比谁都清楚。“人勤地不懒,人懒地起碱。”等把我们那一片地浇完,父亲还会顺带把邻居秋生奶奶那几分地一起浇了,老人无儿无女,几分地还不舍得丢下,靠天吃饭,收入也是有限。“机器一停,扒开口子,光垄沟这点水就能给秋生婶浇完。”父亲跟母亲说。秋生奶奶多次给送来浇地钱,都被父亲拒绝了。虽为小事,父亲用行动影响着我们几个孩子。
  地浇完了,往往还会有意外的收获。黄河水不光浇灌了庄稼,也随之丰富了庄稼人的餐桌。我喜欢跟父亲收拾水泵,这样可以逮鱼。水面下降,活蹦乱跳的黄河鲤鱼、灰脊白肚的鲫鱼、手巴宽的白条一起露出头来,我跟父亲一人拎一水桶,逮个痛快。“劝君莫食三月鲫,万千鱼籽在腹中。”父亲还特别叮嘱我看着点,看着肚子大的鱼,放生。回到家,母亲把成桶的杂鱼分成多份,给街坊四邻送去。当然我最喜欢吃母亲做的“醋溜小鲫鱼”“干炸小白条”“酱香鲤鱼”,食材简单,却是人间美味。
  有一年,黄河水被调度过来,由于放置水泵的位置非常有限,外加垄沟承载水流量有限,眼看着咆哮而来的河水汇入徒骇河,实属可惜,父亲看在眼里那叫一个心疼。这可难坏了父亲一群人,最后达成一致意见,这一季先将就浇完,然后再开始研究用水的事儿。庄稼都浇完了,河道也见了底。父亲把小队几个管事人叫在一起商量对策。有人说建隔离带,可以暂时阻断,水大了还是起不到作用;有人说还是从长远考虑建个水闸,可眼下缺衣少食,费用太高。那几天,父亲吃完晚饭,就找小队的队员谈心,听取大家伙的意见。在两个方案中选出大家满意的。经过多日的走访了解,大多数队员还是建议修水闸。目标定了,父亲一伙开始分工张罗,筹集资金是其一,招呼劳力是其二。兴修水利,利国利民。买石头,购水泥,能用人力的绝不花钱使用机械。为了准备工具,父亲在家里办起了铁匠铺,叮叮当当数月,为了筹备最后的资金,父亲瞒着母亲牵着两只有孕的山羊低价卖掉,母亲为此还埋怨父亲。父亲又能说啥,那可是秋后准备用来买农资的钱。那几天母亲不跟父亲说话,父亲让我们几个孩子多跟母亲谈谈心。人心齐,泰山移。水闸建好了,父亲却病倒了。完工那天,村主任还特意从镇上请来了照相师傅,可父亲没有出现在照片中。我多次问父亲遗憾不遗憾,父亲说相片里有他没他都一样,只要乡亲们心里有他就很满足。有了水闸,再浇地,人能沉住气,庄稼也能喝个饱。现在水闸依然发挥着巨大作用。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那片熟悉的土地在,勤劳质朴的父母也在,就连那座水闸、石桥依然在,我能清楚地找到当年桥下生火的地方,也能准确地找出垄沟的地基,当然还能轻松打开封存在脑海里的记忆,解封出那一段段历久弥新的往事。土地流转已有几年,可父亲一有时间就会到庄稼地转转,看看这,瞧瞧那,出去就是一半天,每次都要我叫他好几回才回家。
  “宁恋故乡一捧土,莫贪他乡万两金。”这句话早已植入父辈人的脑海中、心坎上、骨子里,他们吃过的苦、受过的罪,我们根本没法体会,他们对土地的热爱、对幸福生活的渴望,我们看在眼里,记在心上,都说苦难中开出的花更香、结出的果子更甜,这一点也不虚,他们作为故事的主角,把酸甜苦辣咸揉捏在生活里,让生活有了色彩,让日子有了奔头,也为我们铺平了成长之路。
  有些时候我不想打扰父亲,我想让他在庄稼地多待一会,蓝天白云下的田野里有他割舍不下的爱,当然还埋藏着他大半生讲不完的故事——那是春天的故事、收获的故事,都是有关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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