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匍匐于地
□赵兴国
  母亲称呼南瓜为“囊瓜”,而那种跟大黄瓜体型相似的南瓜呢,则称之为“愚”囊瓜。小时候,我一直对这个称呼感到诧异,不明白母亲为何非要用一个“愚”字,加到它前面作为标注。我觉得,用“长”字进行修饰,难道不可以吗?可是,在故乡,不但母亲那样称呼它,四里八乡的父老乡亲,都那样称呼。在我那时的认知范围内,愚是等同于笨的,而“笨”是带有贬义的。因此,印象里的愚囊瓜,也就一直是个笨头笨脑的形象。后来我才知道,它还有其他很多名字,比如倭瓜,学名呢,叫蜜本南瓜。
  记忆中,愚囊瓜在故乡是被轻视的。大片大片的良田土地,被小麦、玉米、水稻这些“正规军”牢固地霸占着,庭院的菜园,也是茄子、辣椒、豆角的地盘,就连墙根这样的边边角角,也点种了丝瓜。愚囊瓜真可谓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了,咋办呢?母亲把它栽在沟坡上。一场细密的春雨厚厚实实地把大地湿透后,母亲用小铲子在沟坡上,挖出拳头大小的土坑,把去年留存的种子扔进去,用土埋好,再踩一脚,随后拿水瓢舀水浇上,愚囊瓜的“瓜生”这就算开始了,简单而又随意。然后呢,母亲似乎把它们就遗忘了,大量繁重的劳作,把母亲压在“正规军”的阵地上,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来。
  父老乡亲们会到农资公司买麦种、玉米种,实在没办法,就在秋收的时候,选取个体硕大的粮食粒子存下来当种子,而对于愚囊瓜,是没有这样的待遇的,它们的种子留存要看“眼缘”。愚囊瓜的栽种,也不会特意的育种。既不像稻种一样浸泡,也不会像麦种一样拌上农药。它就那样被人们抄闲带忙地种下,然后被遗忘在一个个日子里。用母亲的话说就是“愚囊瓜命硬”。我想不出命硬和轻视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我猜想母亲意思,大概是说愚囊瓜的瓜蔓,举着荷叶一般的叶子,在杂草丛里昂然前进吧。要不,就是说它硬邦邦的果实。
  愚囊瓜可是真够硬,放在小铁车上,一路颠簸也不会有什么磕碰。那是个冬日的傍晚,天太冷,太阳也慌里慌张地“下班回家”。吃过晚饭,母亲弯着腰,从牛棚里翻捡出一个锈迹斑斑的煤炉,又拿了一颗白菜和两个愚囊瓜,叉着腰犹豫了一下,又到厨房里倒腾出一堆玉米皮和玉米芯。我问啥事,母亲说,新田婶子被儿媳妇赶回老院住了,这么冷的天,连点烧柴也没有,在冷屋子里,冷冷呵呵,咋熬过这个冬天啊。于是,母亲就把这炉子和愚囊瓜给她送过去。我知道,母亲因为长年累月的劳作,患有严重的腰肌劳损,走不了远路,于是,我便推着小车和母亲一起去。母亲说,白天去被人看到不好。于是,一弯冷月下,我和母亲走在故乡的小路上,我感觉好像很久没有距离母亲那么近过了。母亲说,到了别说话,送下就回家。
  村庄在高高的天幕下,静静地酣眠,我在新田婶子老院门口等母亲。大概过了个把小时的光景,在我感觉到夜风透过衣服的时候,母亲出来了,然后扶着我的胳膊,我们一起回家,母亲的手紧紧地抓着我,拖着脚,“欻拉欻拉”地走着。我问愚囊瓜有没有磕坏,母亲说,结实着呢。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母亲让我慢一点,嫌我步子太大,她跟得有些“巴结”。自打那天开始,我和父母,还有其他老人并行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跟在侧后方。偶然间,我发现,蹒跚学步的幼儿的家长,大多也是侧后方。
  当秋风扫净毛白杨的黄叶,故乡的原野整洁得像刚铺开的棉被,棉被下,是新播的种子,间或有一两块棕褐色棉田夹杂其间,如同旧时衣服上的补丁。金灿灿的玉米晒在房顶上,红彤彤的辣椒挂在窗口。再次回家,母亲问我,要不要喝愚囊瓜粥。征得我的同意后,母亲弯着腰到沟坡的杂草丛里去寻找。或许是因为杂草有些高,母亲找寻的姿势,好像匍匐在地面上一样。不多时,母亲便找到一个愚囊瓜,夹在腋下回家熬粥。再过一段时间,百草枯黄后,隐藏在其中的愚囊瓜也就显现出来,小小的沟坡,能收获十多个,除了送给邻居几个,剩下的也能吃很长时间。尤其是熬粥,切上几块,甜丝丝的,难怪叫蜜本南瓜呢。
  熬过漫长的冬天,春风再次吹醒大地的时候,愚囊瓜的瓜蔓就再次在故乡的大地上匍匐前进,它还会开花,喇叭样的花朵比巴掌还要大,黄艳艳的,寂寞且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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