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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红楼:“干答应着”


钱杰  
《红楼梦》尽管伟大庞大一说起来就没完,但老百姓心目中,津津乐道的、有代表性的折子戏也不过“宝黛初见”“黛玉葬花”“刘姥姥进大观园”“黛玉焚稿断痴情”那有数的几出。“宝玉挨打”算是其中经典一出。
  挨打这事的前因后果、狗撕猫咬、铺垫高潮、有哭有笑有看热闹不再多说,单说其中一个有意思的细节:
  得知贾政发飙要打死宝玉,隔辈儿亲、惯起孩子来没个道理没个底线的贾母颤巍巍地赶来,劈头盖脸铆了贾政一通,说你当年比宝玉还糙蛋呢,你爸也没打死你。这不留着你也长大了也当了官,有本事打孩子、气老娘我了。反正越说越生气。贾政赔礼道歉磕头作揖都白搭,只好承诺以后不打孩子了。果然这话又说错了,起到火上浇油的效果。
  老太太一口啐在儿子脸上,冷笑一声:“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赌气的。你的儿子,我也不该管你打不打。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赶早儿离了你,大家干净!”说着便令人去看轿马,“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干答应着(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神补刀在这句家下人“干答应着”四个字,绘声绘色、活灵活现,浓浓的人情世故味、轻松搞笑感夺书而出,让人忍俊不禁。
  老太太的娘家是南京世袭的勋爵、保龄侯府——“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什么了不得的事,“逼”得贾府的定海神针老太太扬言要回她那个煊赫的娘家?哦,就为人家儿子打孙子、老太太跟儿子生气?别忘了,老太太也好、儿子也好、太太(王夫人)也好、孙子也好,人家都是董事会的高层、管理层,还都是大股东。哈,让你准备车马你就真去准备车马?套好了车再来回一声“老太太,咱走”?再加一句“太太、宝二爷,咱也一块儿走”?那可真是……要是脑瓜真的拎不清到那个程度,别说司机、工作人员,就连办公室主任、分管后勤的副总也不用说早被灭了好几道了。
  但当时的问题是,老领导发话了,指令非常之明确、具体、急切、凌厉,而且正因为是赌着气说的,则立时在现场形成一个强大的气场——这当儿,谁敢泄老领导的气?谁敢不接老领导的话茬儿败老领导的兴?谁敢灭老领导的虎威去长一个区区贾政的志气?
  不吭气不吱声肯定混不过去。真表态真去落实更是二百五。轻松吗,好笑吗?设身处地,“家下人”等真是难哪。
  此情此景此态势,首先必须得答应着。必须要一以贯之维护好贾母与日俱隆的威望,必须要维持住老领导即兴喷薄而出的气场,哪怕是面子上、哪怕是临时这一小会儿……这是前提、这是原则,最起码是贾家的原则章程、规矩门风、纪律条令!
  但是,惹不起老领导,在职的领导你就能惹得起吗?贾政虽然是个书呆子,实际在朝里做的官也不是老百姓想象的那么大、级别也没那么高,但威慑你几个“家下人”足矣了——但看第九回,贾政问下人李贵,宝玉在读什么书,咄咄逼人、气焰熏天,吓得李贵口不择言、几乎拉稀,就知道这个官二代不是个善茬儿。
  这种场合,你能因为附和老太太而去忽视贾政的存在、实力、威严以及威胁吗?
  那就只剩下一个选择:先答应着、快答应着、毫不迟疑口齿清楚响当当脆生生地答应着,但却是——“干”答应着,是不能有表情、不能有声调、更不能有措施、不能有下文的“答应着”,也是当惯了下人、做久了奴才、能充分深刻准确领会主子而且是看上去似乎意见还不大一致的主子“们”眼色意图的“答应着”。
  不是很常见的场景吗?贾家也好职场也罢,但凡是个有人群有左中右上中下的场合,虎踞龙盘在重要位置上的那些大人物有意无意狗戴嚼子话赶话赶出来的僵局,弄的这满桌子满盘满碗的尴尬、狼狈、怪诞,哪回不都得可怜的小人物买单打包?
  好在悠悠万物,相生相克。你成百炼钢,我化绕指柔;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你是老虎我是猫、你是风儿我是……你的强势你的无理、你的胡吣你的霸道,小人物虽然位卑胆怯不敢怒更不敢言,但是多领教几次便见怪不怪心中有数成竹在胸。
  轻轻的一个“干答应着”、弱弱的一个“干答应着”、默契的一个“干答应着”,如同太极神拳化骨绵掌,瞬间躲闪强势于无形、蔑视无理于无形、调侃胡吣与稀释霸道于无形。这是在强权夹缝中勉强过活顽强生存被逼出来的无奈、狡黠、冷漠、更是凄惶!没有可笑,只有可悲。
  这种“干答应着”的职场伎俩,不光贾府的为混口饭吃的“9527低等下人”们谙熟于心,就是那些红顶大帽的军机大臣、将军元戎,运用起来也都游刃有余。
  1860年英法联军逼近北京,咸丰皇帝急令江南手握重兵的曾国藩、胡林翼火速派精锐部队北上勤王,而且指定湘军悍将鲍超带队。曾、胡这些人,平日里忠君保国喊得震天价响,可遇上这皇帝被人家打得辞庙别宫“木兰秋狝”的关键时刻,直到“鬼子六”恭亲王跟洋人赔款议和“成功”、联军滚蛋、咸丰死在承德、小皇上都登了基,也没见南军一个人影子来。看来这两位只是“干答应着”,压根儿没行动。
  当然这个“干答应着”可不是曾、胡胆敢违抗皇命、坐视京都沦陷——要知道,此时的大清王朝,国祚未绝,跟40年后八国联军来犯北京、李鸿章张之洞刘坤一他们竟敢筹划“东南互保”还不一样——而是他们非常清醒:从千里之外的江南派兵驰援京师,根本是缓不济急、不着调的瞎指挥,这一定是皇帝和军机处吓破了胆、急昏了头。作战地图上看,联军业已打下大沽过天津卫到了京郊八里桥,朝廷认怂服输偃旗息鼓、与洋人谈判议和,不过分分钟的事情。更何况曾、胡的部队不是在南方休假,而是正在拼命镇压太平军。全力以赴还让人家李秀成打得落花流水,哪有可能再分兵勤王?再说,洋人漂洋过海打到咱这儿,图个甚?不过要银子而已。可是太平军,那就不光要钱而且要命了。你要是因为真听了圣旨的胡话(如同贾母的气话)而去分兵做毫无意义的“勤王”,误了南方的战事,回头皇帝一翻脸,问你一个处置失当、“是诚何心”的罪过,更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曾国藩等人的智慧和策略就是“干答应着”、也只能是“干答应着”。于是滑稽的一幕上演了:你朝廷来信催我派兵勤王,我就慢条斯理字斟句酌给你回信,表示勤王救驾可是大事,不能草率,不能随便派个将军像鲍超这样的粗人去,他也配!请示是我老曾亲自带兵去还是胡林翼去;你火了恼了再来信骂我不是东西有意拖延催我赶紧出兵,我就马上再给你回信继续表态表忠心、说我不惜一切代价现在就去、咱不见不散——别忘了,那年头电报还没用上,这一来一回耍嘴扯皮动心眼的工夫,什么紧急的军情也早耽误了……
  不出曾国藩所料,不到一个月,新的谕旨来到,但不是急赤白脸,而是“皆大欢喜”:与洋人和议已成,无论是曾国藩、鲍超还是胡林翼,都不需要来了,你们专心对付太平军就好。
  这“干答应着”就这么神奇吗?嗯,可不!从家长里短到军国大事,简直都离不了这四个字救急、摆平、下台阶、和稀泥、打圆场、逗你玩儿、化干戈为玉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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