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意到他传统的蓝白相间的病号服,一条腿垂下床沿,没有绑鞋带的运动鞋马马虎虎地套在脚上,头发稀疏,露出发亮的头皮,或许前几天还是个发丝稠密遮住眼帘的英气小伙子吧?他不太说话,偶尔开口时竟是少有的闽南语,于是本来就不善交流的他更加少言寡语。他的床位是最靠窗的,他常常用一只胳膊支撑着上半身,怯怯地向窗外望,好像怕惊扰了别人,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那眼神飘忽不定,总是由暗淡换为清澈,然后又慢慢暗淡下来,带着淡淡的忧伤。
他正在打点滴,标注好名称的药液正一滴滴地顺着输液管进入他的皮肤,然后融入血液,运往全身,这是最后一瓶了,他的眼镜时不时从窗外收回,瞟一眼悬挂着的输液瓶,很快地又望向窗外,终于,最后一滴药液进入体内,空气开始缓慢地注入输液管,向针口方向移动,他抬头看了一眼,连护士都没叫,一只手摁住针孔,拇指和中指配合着将针头拔了出来,不到五秒钟,一切都是那么熟练,自然。
接下来是穿鞋子。要知道,这可是件麻烦事儿,他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叫护士,停了大约三秒钟,他弯下腰,决定不惊扰旁人,但他接着就后悔了,弯腰幅度太大,刚刚打过石膏的腿传来了阵阵裂痛,他咬住牙,顾不了这么多,指尖刚刚能碰到鞋子,胳膊微微颤抖,他努力着,差点儿,就差一点儿,再稍弯一下腰,他就能抓到床下的鞋子,但身体却忽地失去了平衡,他摔在了地上,紧接着,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护士闻声小跑进来,他窘红了脸,挣扎着要顶起身子,护士惊讶地问他在做什么,一边拽着他扶上了床,他搔搔头发,脸更红了,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普通话,说得竟那样天真“我……嘿嘿……想去看……看看春天……”他低下头,眼神跳跃着。
我在暗处注视着这一切,少年的言语曾让我动心。但,这就是我所要找的春天吗?我叩问我自己,哦!当然不是!这只是一个小孩子的胡言乱语罢了,我挥挥手,没有再留眸。
这是一座安静祥和的小院落,红瓦白墙的房屋参差不齐,几堵惨败的破墙上绕着一圈圈没有绿叶的爬山虎,桦木的质感仍然光秃秃的,落日的影儿拽在那堵破墙上,几个乱入的枝干跟着晃动。巷子深处有一家杂货店,颓废的木牌,屋顶垮了一半,轻轻跨进,一只老猫卧在主人脚边,打起了盹儿。主人是位爷爷,胡子花白,穿着棉裤长衫,坐在板凳上看报,厚厚的老花镜后面一双浑浊的眼睛使劲眯着,仔细辨认报纸上蚁足般的字迹。
杂货店的东西可不少,番茄、洋葱、鸡蛋、酱油、小白棉被盖着的馍馍、小孩爱吃的彩虹糖、色泽鲜亮的香蕉,还有适合就着馍馍吃的辣椒酱……老人抬起头,说鸡蛋是新鲜的,买几个吧,蔬菜的种类也不少,老人给我挑了一大把油菜,又添了几根长葱,还不忘加几把蒜苗,说是自己在后院种的,不收钱。我问杂货店是何时建的,他笑得一派天真:“太久了,不记得了。”残阳落在他稀疏的头发上,刚好衬出两鬓的白发与额头上深深的皱纹。
走出巷子,我却突然默然下来,干枯的桦树枝子,没有绿叶的爬山虎,眸子转着,却找不到一点春天的足迹,沉默着,忽然回忆起了那个病床上的少年、笑得一派天真的杂货店老爷爷,我明白了。
春天,不是任何一个有绿叶的枝干,有红花的草茎,它是棱角逐渐分明的少年追问你“世界从哪里开始”时渴望的眸子,它是拐角深巷处老人安宁祥和的笑脸,它是身患重病却依然期盼春天的少年,还是窝在主人身边的老猫,它是……
巷子深了,春天自然就来了,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