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灵开始下雪
雪花在午夜飘了一会儿
——梁小斌《心灵上的雪花》
他终于站成了一尊雪的雕塑。在郊外。在黄河岸畔。
稀稀疏疏的雪花足足下了一天。足足下了一天的雪花也一直稀稀疏疏,舞蝶般从好远的天空飘落,悠悠、翩翩,薄薄的翅翼飘落出旋转的螺纹线,轻缓娇柔地从天空划下——划过视觉的屏幕,盈盈伏落大地并渐渐融化。而在进入视觉的第一片盛开成想象的时候,他突然忆起了许多年前堆塑的一个雪人,在东北农家院子里,在寒冷的雪后的清晨,大咧咧一副卓荦不群的样子——咧着破鞋底子的大嘴,翘着尖长的玉米芯子的鼻子,瞪着石子的冷漠的眼睛,无所谓地面对一切,整个冬天都不把任何事物放在眼里。于是,他久久地凭窗远眺,看那舞蝶般的雪花迷蒙四野和润泽黄河滩地……鲁北的雪总是半推半就地来临,在天空令人仰望的时候是雪,晶莹剔透而且风流潇洒,落到地上则蜕变为水,消隐于泥土之中,短命的洁白残存有如歌声息止时转瞬即逝的尾音……直到傍晚的时候。
人的感情无疑有着最为复杂的程式。几十年前,在祖国东部边疆小城一家小院里,他毁掉刚刚完成不久的雪人,带着妻儿和未得获释的困惑,于一个大风雪夜晚,登上西行的列车,去了遥远的黄河岸畔。那时,他以为实现了彻底的告别。和故乡,和雪人,和理不清的牵缠纠结与许许多多的过往。
启程的那天夜晚风雪交加,北风发出尖利的嘶吼,大雪冒着烟儿扑来……大风雪对他的离去仿佛也作热烈欢送,以其独有的方式。但他终于未能彻底地告别。在又一次六角精灵飘来并缤纷所有空间的时候,他那压抑了许久的过去复燃的死灰一般悄悄萌动,似乎没有过曾经的决绝与大风雪之夜挥洒的泪水。那天晚上,啸动山林的狂风使足了劲头,从沟壑中呼吼而来,携着成团的雪的雾霰,使月台上的白炽灯变得弱小,使候车的人们冷战得抖身缩颈。而狂风依旧吹来,大雪依旧卷来……
那天夜晚他作了告别。当狂舞乱吼的风雪被车窗隔断成浑然溟濛时,当火车车轮沉重他的喘息时,当一排排山峦幽灵一样在迷茫的视野隐退时,他流下了热泪,一遍又一遍地默默宣示:别了长白山;别了,雪。
傍晚的野外飘落的雪才是真正的雪。雪花虽然一如前番地稀稀疏疏,确也健康的人格一般坚执自己——以雪的形象飘落,也以雪的形象存在,不再做改头换面的公然的蜕变,大地也因此逐渐洁白如童稚的心灵。因此,他想到了雪人。他觉得如此的雪地没有雪人的驻守是一种缺憾、一种不足、一种另一形式的暴殄天物,甚至是一件残酷的事,其残酷程度无异于美妙的音乐没有听众。于是,他来到郊外,来到黄河滩地,踏着奇想般激溅的雪渍,最终站成一树童话。
或者有过一种承诺。后来,在回想起黄河岸畔落雪的傍晚,回想起自己曾经有些痴傻的站立,他轻声问自己。
他读过张承志的《老桥》,他知道只身一人、踏着一簇簇碧绿的荨麻丛叶,顺着峡谷朝着一座木桥走去的“他”,是为了十年前的一个约定。他也认为许多的沉迷、癫狂、义无反顾都因由约定。不然,自己何以如同践约者一般坚定不移哪!
他喜欢雪。从很小的时候。生长在长白山区经常与雪紧密接触,非但没有淡漠对雪的感情,反而有着某种特别的偏爱。他喜欢雪花蝴蝶般漫空飞舞,喜欢雪后一望无际的洁白晶莹,喜欢在雪地里奔跑,耳边满是吱咯吱咯的乐响,胸中鼓荡纤尘不染的空气,脚步溅起股股雪尘并在雪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蝌蚪状的脚印……每在第一场雪来临之后,他都在院子里堆上一个雪人,并且总是找一个细长细长的玉米芯做鼻子,找一个破旧的鞋底作嘴,找两个等圆的石子做眼睛……他特别喜欢玉米芯的鼻子,细长细长和微微上翘有如鸟的尖喙的鼻子,带有一种睥睨天下、嘲弄权威、戏谑人生的傲慢神情,更具童话味道,所以成年之后他依然坚持堆雪人的习惯。他还记得很小的时候,一次,小朋友们喊他出去堆雪人,情急之中找不到鞋子,他便光着脚板跑进雪地里。而在妈妈抱他回来时,则哭着闹着,宛如被捉的鲤鱼一样扭转翻挺。他也记得初中的第一节语文课是毛泽东的《沁园春·雪》,追索“长城内外”的“惟余莽莽”、“大河上下”的“原驰蜡象”……在不懂诗的年代,他觉得雪就是一首诗,雪人也是诗,真正的诗,纯净洁白超凡出尘。但他知道自己没有作过许诺,哪怕是玩笑式的。因为他一直认为许诺太过沉重,他也知道以后的日子也不会作出重大许诺,尽管自己履行诺言一般来到落雪的郊外的傍晚。
读过张承志的《老桥》之后,他很是唏嘘感慨了一阵子。订立契约的人都在,但谁也不似“他”那么傻气,执拗地独自跑了一趟。大家觉得,所谓的十年后的这一天再在老桥相会,不过是一种笑谈,逢场作戏的一句别出心裁的台词。可“他”认为,既是许诺,就应该践行。可“他”来了得到了什么呢?最终只是采了一大堆鲜花,扎成六束围在老猎人墓前。因为当年来到老桥的还有黎明、才子、老Q和铁青狗、红毛狗。许诺真的有着千斤重量吗?在许多的人心里没有。许多的许诺不能成立,因为许诺之人压根就没将许诺放在心上,使许多的许诺毫无分量。令人无法理解的,许多人习惯诺言的欺骗,承诺只是寻找更好的时机而已。而他……早已过了轻易许诺的年纪。
傍晚的郊外是宁静的湖面,而飘着雪花的傍晚的郊外则是安宁灵魂的城堡。平素常见的黄土地上罗列的龟纹、僵板的碱渍、颓倒的秆棵、张扬的刺蓬以及抽吸着鼻涕拾柴的孩子都不见了,目所能及的只是雪、雪花、雪片,并且诗人的想象一般连翩并袂,漫漫然无休无止。在幽寂得可以听到落雪的声音,在日夜转换非黑非白的时段,在黄河的涛声更为低沉的时候,独处绝对是一种境界。终日喧闹不止的城市掩压在雪中,终日吸吐不尽的尘霾掩压在雪中,终日摆脱不掉的寻疵求瑕的目光掩压在雪中,而近在咫尺的巍巍的黄河堤坝和堤坝上蜿蜒迤逦的柳林,也在雪的飞扬中若隐若现地幻动,远远遥遥,给人以强烈的隔世之感……值此奇妙之际,怎能没有雪人呢?怎么能够没有自信、宽容和傲视一切的晶化的雕塑呢!因而,他放飞了情感,静静地站在郊外雪地里,站在白日与黑夜交接的关口,久久地,凭任冰冷的雪片把自己装扮得洁白一片……
自然,长白山才是真正的雪的故乡。每进入冬天,整个世界银白一片,皑皑绵绵有如千军压境之冷峻,烁烁莹莹酷似玉林琼山之辉光,目光所及尽皆是雪,仿佛所有的雪都是由那里生产并销往各地……在那里,他生活了整整三十五年,耗度了几乎全部的青春时光。可最后,他发现自己对于雪依然无知,既没有把握住什么,也没有了解到什么,最后只好在大风雪的夜晚乘车远遁。他曾经伐木工人一样在没膝的雪地跋涉过,拿一把歪把子手锯,不时对着粗壮的柞树拉拽出山鸣谷应的糙响;他也在下着鹅毛大雪的时候修过梯田,十余斤的尖镐携着雪片从空中劈落,刨在冻结的山地上空话似地遍谷回响,冻结的山地只出现一个小小的尖圆的坑;许多次,他轻轻拨开雪地表层有些尘染的硬壳,将米一样晶硬的雪粒大捧填进嘴里,仔细品味结晶的雪粒融化为水的过程;许多次,他放身躺在雪地里,使积雪棉絮一样向两边溅洒,再微微回拢,然后静静躺着,聆听雪的心曲……许多的努力依然没有获得雪的秘密,而努力之后依是茫然无知让人不免深感悲哀。因而,他逃离了,逃向黄河岸畔的小城,在一个大风雪的夜晚。
如今,他既没有探询雪的秘密的想法,也没有接受雪的净化的愿望,他只想站着,站在雪地里,站在黄河岸畔的傍晚,以一个雪人的姿态。
他站着,以一个有血有肉的雪人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