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女人,每次看见她,我心里都在想:“天使真的在人间。”
这是一个病人的妻子,是我女儿拉丁舞教师的邻居。他们住一栋破旧楼房的一楼,我送女儿跳舞有时会遇见她。
她的丈夫也不知是什么病,也不知病了多长时间了,反正从我第一次见他,他就是一个坐在轮椅中的病人。
他看起来四十刚出头的样子。他的病严重到什么程度我也不知晓,但是看他脸上的神色,他仿佛已经死去好多年了,或者死过好多次了。他就是一座轮椅上的墓碑。这样说一个病人有些残忍,但他的脸色蜡黄,满眼的冷漠,不跟任何人眼神交流,从不正眼看你,他的眼神总是茫然落在身体正前方半空里某个遥不可及的点上。我觉得他的心早就是长满荒草的墓地。他不屑理会健康的人。他的病已经把他和这个世界隔绝开来。
但是每次出门,他的穿戴永远是干干净净的。冬天他的脚外面包了一层厚厚的棉袜,像是很特别的一双棉靴,是那种深蓝色的棉布做的,看起来又舒适又暖和。
他出来的时候不多,有时是他自己摇着轮椅,有时是他的妻子推着他。往往是夕阳西下时,在大门口看落日。
我的车大多放在他们楼前的空地上,所以有机会近距离观察他的妻子。
这是一个容貌姣好的女人,一条梳得整齐的短马尾辫,细瘦的身材也恰到好处。紧闭的铁门一开,她小心翼翼地把丈夫推出来,走出大门几步后,停住,仔细给丈夫收拾整理一番。我从没听见他们两个人说过什么话,也或者是,他们说话的声音低得不让别人听见。女人的神态安详、淡定,甚至优雅。
因她的这份安详,我非常敬重,觉得她是个伟大的女人,在这个浮躁无情的时代。
家里的顶梁柱塌了,深夜里她会怎样哭泣?疾病让丈夫变得扭曲,她的委屈向谁诉说?看病要花钱,还有孩子要照顾供养,这一切她都是如何承受的?她有没有羡慕别人的新衣服新房子?她还记不记得自己先前那些色彩斑斓的美梦?这样服侍病人的日子何时是尽头?
她不但不急不躁,心定神安,还在门外种了几棵丝瓜,每一棵都架好竹竿,等它爬蔓。
那一个傍晚,看她在瓜架前凝神,我默默地坐在车里,心里觉得很想拥抱她一下,这个没有翅膀的天使。
这个想法若实施起来自然唐突,我只能对她暗暗地行注目礼。
有买东西的需要时,我就开车去超市了,赶在女儿下课前从超市返回。有一天回来,男人正在家门口坐着。我拐过弯来,车灯正好照他的眼。我赶紧把灯关掉,觉得冒犯了人家很不应该,特别是这样一位病人。
后来有一次见我的车开过来了,男人在轮椅上居然给了我一个手势,示意我可以把车停在他身边。我还是停在了稍远的地方,他的天地本已那么狭小,我怎可再横上一辆车呢?
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神色稍稍柔和了,心里非常的欢喜感叹。
我相信这是那位天使的功劳。没有这样一位美丽的天使陪伴服侍,这个男人还不知要悲惨多少倍!
人间真的有苦难,好在,人间也真的有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