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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你秋风红叶第一枝
□权莹
  我与秋心阿姐相识在幼年,她人如其名,出现在秋天。那时,我刚从老家回到城里父母身边,对新学校不适应,对新环境不喜欢。“少年不懂事,只会长年岁。”父亲看着我,显得很焦虑。可我那时,全不懂父母之心,整日扬着一副倔强嘴脸,只与同我性格脾气相似之人做朋友。
  秋心阿姐的教室,就在我们教室对面。她是艺术生,以后必定要去学文。我理科很好,能将几何、集合算得门儿清。后来她说,她羡慕我住在学校对面,每天走几步路就能走到教室;而我更羡慕她,家那么远,能在等家长来接的时候,磨蹭在校门外的音像店里,把那时正当红的歌曲听完。
  后来暑假中的一天,我和堂弟一道去祖母家附近的荷花池塘摸鱼,一眼望见秋心阿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压腿。我看见她,一脸诧异,没想到在那里能遇见。她看见我,也一脸诧异,隔着一池荷花,问我:“你怎么满身泥巴,又脏又丑?”我见她一脸泪痕,仍将腿次次抬高,问她:“你哭着在这里做什么?”没说几句话,她爸就来了,见她在跟我们说话,以为她在偷懒,拿起戒尺就往她手心打。秋心阿姐立刻规规矩矩,对我们视而不见,吊起了嗓子。
  那是我第一次见学戏曲的人如何吊嗓子。那时节,我无法理解,她是怎样做到,边垂泪边吊起嗓子的,对着那满塘枯荷败花,对着那时隐时现的池鱼,咿咿呀呀地喊着。她喊了很久,她的“监工”老爹终于放下身段,坐在池塘边,拿起一把胡琴,拨动丝弦。那声音初起,就好像白居易在《琵琶行》里写的“呕哑嘲哳难为听。”后来渐渐顺了,也不似大珠小珠落玉盘。没多久,就听她唱“昔日有个三大贤,刘关张结义在桃园,弟兄们徐州曾失散,古城相逢又团圆。关二爷马上呼三弟,张翼德在城楼怒发冲冠。”
  我和堂弟再也顾不得罐头瓶子里的鲫鱼狡黠逃窜,也顾不得身上衣袖已经染污泥满身皆脏,都听得十分入迷。我们回家后,说起这事儿,祖母竟也知晓,她说“荷塘后秋家,辈辈都唱戏,看来你那个阿姐,将要继承衣钵喽。”那几天,我们就常来那亩荷塘,听琴看唱,十分悠然。我带着堂弟,她引了姊妹,玩在一处。我们一起去捉知了,寻莲蓬,只在玩耍里挥霍了光阴,到最后,没人能把暑假作业写完。
  算算日子,开学就在眼前。那时不懂得互赠什么礼物作为纪念,只想着两个教室离得这样近,何须纪念。是秋心阿姐,将一只蝉放在我的手里,说“我听说,蝉能从夏天活到冬天,能实现愿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正好是信这些东西的时候,我收下那只蝉,郑重其事地拿好。我想了又想,终于找到最好的回赠礼,那是一枚枫叶做成的书签。那还是我小时候,迷信书中所写,只要将秋天所见的第一枝红叶赠于友人,定能实现心中所愿。于是,我将那年秋季所见的第一枝红叶脱水风干后,夹在芥子园画谱中,只因为它是我们家所藏的书本中最厚的一本,定能将红叶压得平整。分别前,我将红叶书签送给阿姐,像个成熟的大人,告诉她这个书签是秋天第一枝,祝愿她前路要笃定,万事皆如愿。
  再开学,对面教室竟已无她。去她们班级问询才知道,她已被父亲送到沪上正经戏校去了,那时不知,这对于她来说其实是天大的好事,在那里,有更专业的老师相授,一个个都能成角,再不用被父亲敲打着,在池塘边喊嗓子、练身段了。
  再与秋心阿姐见面,是她随着戏团来我们大学,学校老师说这叫送戏入校园。我们在她排戏的后台,匆忙一见。她那时,眉间神采熠熠,目里烟波流转。我就知道,她在学习京剧中获得了更大的成就与乐趣。“你学了什么?”她问我。“我学了会计。”她略微惊愕,“你怎么不读数学或者物理,你不是很喜欢研究量子力学吗?”她好像因为我没能实现理想有些失望。“会计更好找工作一些。”我只能如此回答。“京剧呢?”我隐晦地问她。“京剧很好,我想一生唱下去。”这就是仅有的短暂的对话。那时,我忙着赶论文,她忙着排练,我们没能多说几句。
  后来想起那次重逢,我原本有很多话要说。我本想告诉她,她送我的蝉都没能活过第二天,更别说度过冬天了,所以我才没能实现心中所愿。我本想告诉她,我不久前去过韩国,在一场演唱会上看见她曾经喜欢的那个韩国艺人,已经胖得不行,唱完歌呼呼气喘,再也无人迷恋了。那一晚,秋心阿姐在舞台上,专业唱着“昔日有个三大贤,刘关张结义在桃园,弟兄们徐州曾失散,古城相逢又团圆。关二爷马上呼三弟,张翼德在城楼怒发冲冠。”
  西皮流水还似当年,而我经过岁月,早已不是那个因泥塘里搁浅几尾鲫鱼就欢欣雀跃的少女。从那后,再没有听说秋心阿姐的事儿。我忙着毕业,忙着应对各种考试失败,又从失败里寻取下次失败的经验,循环往复,空度流年。我信她,已从京剧这件事中寻找到人生的着落,这种着落,凭借着她的天赋与努力,是一生都可靠的,不似我们,终究只是平凡的渡江人,能有一苇在水,就需满足。
  工作后,沪上的戏团也曾来过滨城几回,我总要买票去看看。那些戏文,翻来覆去,依然如旧。我闲暇里,反复琢磨,都已背全。可再没见过秋心阿姐。听她同事说,她早已离开。她同事又说,那些年,京剧实在不景气,阿姐早已无台可上,无戏可演,她和男朋友一起,先在沪上闯荡,后来,已归家去了。“归家是归哪里?”我问道。“就在此地,就在滨城。”戏团同事回应我。原来秋心阿姐早已回家,可是同在一城,巴掌大的地方,竟然未曾相见。
  难得偶遇,我正蓬头垢面,在早市对着一把青椒挑挑拣拣,而转身须臾,一眼望见,她就站在早市入口,拿着手机,不知道在嚷些什么。也许只是和我一样,都在商量这边的蔬菜七块两斤,那边的更贵一些。只是这样,她还是在脑后一大颗发髻上插一柄莹莹光润的碧玉簪。我们久久未见了,少不了客套寒暄,那种局促紧张,分明是已经无话可谈。后来就挥手再见。这次重逢,我仍旧有好多话没有说完。我原本想说,我这些年爱上喝茶、看戏、写字,平日喜穿汉服。我原本想问,我送你的红叶书签,这些年你有没有收好,那是那年秋天我所遇见的第一枝红叶,能实现心中所愿。也许生活本就是早市上茄子土豆的温饱果腹,并不能每日都怡红快绿、流觞曲水,我们都已将此身奔赴红尘,希冀在人间烟尘里将有限的生活过出宫商角徵。
  回到家,我将当年藏书搜寻一遍,终于在仓库中寻到那一套芥子园画谱,将目光着落在曾夹过红叶的那一页。书签已赠友人,而那绯红斑驳痕迹仍旧清晰可见。就如同,少年时荷塘边,那因压腿和吊嗓子委屈垂泪的少女,从未曾随秋风飘然而散,只是不像,那秋夕夜晚,能用轻罗小扇捉得的一只流萤,和城市间庸碌温饱的秋日寒蝉,仍奢求,能拥有冬日里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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