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州日报/滨州网记者刘清春通讯员贾海宁
十多年前,沾化渔鼓戏还少有人知,濒临消亡;那阵儿,沾化吕剧团更是个资不抵债的“烂摊子”。
当时,这戏就藏在柴火垛、炕头上,庄稼老汉偶尔唱几声,还惹得年轻人烦:“叫魂一样,唱得啥玩意?!”
当时,剧团主角卖豆芽,乐手养鹌鹑,甚至有人捡瓶子准备收破烂。在大集上,被观众认出来,演员赶紧跑,躲在墙角抹眼泪……
而今,这戏全国七连冠,进北京、到上海、下江南,叫好又叫座,成了跟沾化冬枣齐名的区域品牌。这团越来越火腾,权威专家追到沾化来,北京、济南等地的大学生抢着进,他们攒的滨州首部戏曲电影《枣乡喜事》全国上映!
反差咋就这么大?这十来年到底发生了啥?其中的创新逻辑是啥?
今天,让我们一同走进枣乡沾化,瞧一瞧,听一听,想一想。
怎么吃上饭?
今天剧团的老人回想起来,最难熬的年份是2005年前。那时,老戏没人看,差额补助的比例越来越低,工资都发不出。
演职人员炸油条、卖豆芽、开出租、摆地摊、养鹌鹑、卖衣服、开饭店,干什么的都有。有观众见了熟悉的演员会问:“哎,你们这个团还活着吗?”
2005年,剧团台柱子、国家一级演员王增旭一个月工资900元,一般员工工资也就二三百元。“每个月领了工资,第一件事就是去买一袋面粉,生怕到了月底没有饭钱,一块钱掰成两半花。”王增旭说。
住房条件更差,一排排矮破的平房,下雨坑洼泥泞,刮风黄沙扑面。
一年到头没几台戏,偶尔有表演,大家不约而同,穿上最破最旧的衣裳,好衣服舍不得穿,得等有事在家穿。
没戏演,矛盾还多,人心散了,队伍自然不好带。
咋办?
先得让人吃上饭!
那么,向上级伸手,跟政府要钱?
“咱不能一厢情愿,得换位思考,财政为啥要养咱?咱的戏好吗?值吗?”
重整队伍!
2005年4月,年轻党员王春贞被推选为沾化县吕剧团团长,他首先带大家讨论形成了一个共识:“有作为才能有地位”。换句话说,就是能演戏才能吃上饭。
直面市场,头脑活、想法灵的王春贞带大家转变了思路——在抓戏曲演艺的同时,向综合性演艺团体转变。
有困难,党员上;求人脸皮薄,团长上;没道具,集资买;没路费,能跑则跑;没饭费,家里带干粮咸菜……
在周边县区、乡村,他们四处转,哪有市场就奔哪,不管舞台大小。舞蹈、小品、相声和戏曲联唱等节目,人家点啥就演啥,“演员不挑食”,能演就演,不会就现学。
从吕剧到“大杂烩”,有些人会认为是不伦不类了,演员们心里的坎咋迈过去?
“我们都上有老下有小,孩子要上学,老人要看病。为了过日子,就得跟着市场走,先把经济效益提上去。能喘口气了,再谈回归本业,把人心聚起来。”王春贞说。
“与生活拼刺刀”,这个阶段可称为剧团的“综艺大杂烩时期”。其间,剧团从绝望中爬了起来,并经受住了市场的风雨考验,剧团班子真正养成了市场头脑和经营意识,懂得了什么叫文化产业。
王春贞“闯江湖”,很快就有了自己的路数——当别人在拼价格、抢地盘的时候,他就坚持“不打价格战,一分钱一分货”——精准分析主办方需求,拿出货真价实的“节目菜单”,契合当地情况,有明星、有嘉宾、有花絮、有现挂、有爆点、有笑点。
“艺术需要经营”,这种会经营能策划的同比优势,让剧团在周边市场逐渐掌握了“定价权”,于是日子越来越好。
柴火垛里找到金饭碗
吃饱了,就万事大吉了?
大家不说,王春贞心里也门清儿——“综艺大杂烩”搞得再好,也不是看家功夫,否则剧团完全可以改称歌舞团了。放在本地,自己的晚会还算精彩,但咋跟大城市的大团比?
王春贞说:“上有国家、省市的剧团,下有民间演出团队,还有电视、网络媒体的策划。他们真要冲到县城来,我们就没任何竞争优势了。”
是啊,小剧团没点独特的东西,再热闹也只能“窝里横”。况且,艺术讲究独特性,没了绝招,专业演员的艺术生命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独特的东西,就是品牌。打造品牌,不能一蹴而就,更不能现学现卖。
拼老底子吕剧?
不行!沾化团再厉害,也不能跟省级剧团、市级剧团PK,也不能跟吕剧之乡博兴过招。
王春贞眉头紧锁,愁得肠子疼。
这时,专家的一句话点醒了他——滨州戏曲音乐家王永昌先生说:“沾化渔鼓戏是宝贝啊,你们咋不弄它?!”
渔鼓戏?
渔鼓戏起源于清雍正年间,是沾化区富国镇胡营村的老艺人们独创剧种。其唱腔曲调幽静,尾声帮腔委婉优美,别具风味。
王春贞一个人跑到胡家营拜访老艺人,听了老选段后,深受震撼。
“渔鼓戏与吕剧同属山东地方戏,但是唱法、唱腔完全不一样。唱词三句一番,韵脚讲究平起仄落,演唱中还常出现引腔、腹腔、锁腔。它融渔鼓道情、地方歌舞、武术和渔民号子于一体,沾化风情浓郁,会给演员极大的表演空间。”
王春贞终于明白了吕剧宗师李岱江弟子王永昌先生那句话的深意。
此时,恰逢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热潮兴起,各级扶持政策陆续出台。经多次考察、反复思考,王春贞等人决定剧团从吕剧转向渔鼓戏。
阻力来了。一位老演员甚至当面指责:“你小子要是干砸了,就砸了大家伙的饭碗!”
多方征求专家意见后,王春贞在剧团大会上慷慨承诺:“如果成功了,大伙受益,皆大欢喜;如果失败了,我一人负责,担负所有开销!”这份决心感染了剧团,大伙纷纷同意,尽全力一试。
王春贞会同王永昌、王新生、孙洪林等滨州市戏剧专家,以及高树军、王增旭等剧团主创人员赶到渔鼓戏发祥地胡营村,与四位老艺人同吃同住一个多月,整理挖掘了老艺人所能记忆的《二度》《三度》《蓝关》《出家》《西游》《魏征斩小白龙》《唐王游阴》《高老庄》等多个剧目,通过采取整理传承人口述、建立珍贵资料档案等方式,积累了大量原始唱腔及口述笔记等珍贵资料,为挖掘、整理和研究这一稀有剧种奠定了坚实基础。
当年5月,沾化县吕剧团正式改称“中国·沾化渔鼓戏剧团”。
剧团定期聘请渔鼓戏老艺人进团指导传艺,并有部分中青年演员拜师学艺,挖掘整理渔鼓戏曲谱、文字,制作部分音像资料工作同步进行。
看到戏曲人如此争气,沾化县政府破例批准对剧团旧址进行全面开发改造。2007年10月,排演厅、展厅、办公楼全部竣工。同时,帮助剧团更新音响、乐器设备,添置服装、道具,为渔鼓戏剧团排练、演出创造了条件。在此基础上,制订了详细的保护计划,此计划由沾化渔鼓戏剧团具体实施,滨州市文化局、沾化县人民政府、沾化县文体局监督、检查。
从吕剧到渔鼓戏,演员转型难吗?
说难是真难,从唱腔唱词到功夫架势都要转;说不难也不难,因为渔鼓戏就是沾化土里长出来的“庄稼”。拜老艺人为师,拥抱“庄稼地”,对大伙来说没有心理障碍,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农民的儿女啊!
这一年,新创作的渔鼓戏《审衙役》,一经推出便斩获中国小戏艺术节7项大奖!当年10月28日,应文化部社会文化司邀请,进京演出——这是沾化艺术剧目头一次进京!演出前,主演王增旭的父亲去世。他忍着悲痛,同事们眼含热泪,终于让这台饱经风雨的好戏,在北京大舞台上“炸响”……
当年12月,沾化渔鼓戏被列入山东省非遗代表作名录。2008年6月,被列入国家级非遗项目名录。
“农民演给农民看”,拿下全国七连冠
在老艺人渴盼的眼神中,王春贞一班人把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接过去了,而且扬名京城,走向全国!
2012年11月,落实国家专业艺术院团体制改革精神,经沾化县委、县政府批准,沾化渔鼓戏剧团整建制转为沾化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传承中心,沾化渔鼓戏得到全面保护和传承。对演职人员来讲,这意味着单位成了全额拨款事业单位,从此可以专心磨砺自己的看家本事。
2017年,中国戏曲学院3名有着童子功的优秀毕业生特批进入中心。目前,这个团队已由原先的20多人扩大到44人,可谓兵强马壮!
对艺术,该中心坚持“要出就出精品”的创作思路,新编渔鼓戏《审衙役》《追龙缸》《打板桥》《墙角》《村里有个烂筐子》《老邪上任》《闹婚》连续参加由中国文联、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办的“中国戏剧奖·小戏小品奖”决赛,连获一等奖并稳居榜首,实现了地方小戏参加国家级大赛的“七连冠”!
对传承,向老艺人虚心求教,延请名师为年轻人授课,让渔鼓戏进课堂,让孩子进剧团学渔鼓戏,将渔鼓戏融入校园生活,定期辅导教唱。
对群众,积极承担“免费送戏”任务,被授予第五届全国服务农民、服务基层文化建设先进集体荣誉称号。
“为群众送戏,我们绝不糊弄。为啥?因为很多人是头一次听到咱渔鼓戏,让他第一眼看就看到精品,就好比相亲看对眼、名师开了蒙,他很可能一辈子爱上了这个戏!”演奏员刘占兴说,本地演员说到底都是老百姓,“农民演给农民看”是神圣之事。正因有如此情怀,这些年来,沾化渔鼓戏做到了奖杯与口碑双赢。
回头想,政府掏这份钱养个戏,值吗?
从沾化来说,这不仅是非遗保护精神的贯彻、地方人文的鲜活传承,还是一串串高潮迭起的新闻故事、地域品牌。沾化渔鼓戏连获七届“中国戏剧奖·小戏小品奖”一等奖,可谓前无古人后难有来者。它用戏曲演绎沾化人沾化事,屡屡填补滨州乃至山东的各奖项空白,屡屡成为新闻头条。“吃着冬枣听渔鼓”,已成为很多戏迷的流行语。
2016年文化部门数据显示,我国目前仅有地方戏种286个,并且平均每两年就有3个剧种消失,全国有74个剧种只剩一个职业剧团或戏班,处于几近消失的边缘。今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法》颁布实施十一周年。保留地方好戏,让它鲜活传承、启迪今人,是法律赋予的责任。
如果说渔鼓戏是一种老戏,那么跌宕起伏的生活就是一出大戏。
一个濒临失传的地方剧种,经一个濒临破产的地方剧团的呵护,终于重放异彩。自此,剧团起死回生。剧团的兴盛,又促进了渔鼓戏的提升突破,实现了一个非遗剧种与一个剧团的互救、共赢,这对非遗保护、地方文化团体建设和文化体制改革,都有推广借鉴意义。
“与其说我们拯救了渔鼓戏,不如说渔鼓戏拯救了我们。戏是演员的命,戏好,剧团才好,艺人才好。”王春贞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