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在大观园中的“事略”,有一些细节值得我们细思深思、且思之恐极。
比如她见到园内一些景物的奇异反应:
四十一回,见到大观园的地标,“省亲别墅”牌坊,她“嗳呀”一声,便趴下磕头,说:“这牌坊上的字我都认得。”众人笑她不识字。她便抬头指那字道:“这不是‘玉皇宝殿’四字?”
“众人笑得拍手打掌,还要拿他取笑。刘姥姥觉得腹内一阵乱响,忙的拉着一个小丫头,要了两张纸就解衣”……
回看第十四回“贾元春归省庆元宵”中,那石牌坊上却原本是“天仙宝境”四个大字,是低调谨慎的贾妃见到后,觉得张扬、不妥,临时忙命换做“省亲别墅”四字的。
“天仙宝境”与“玉皇宝殿”,字近意同。
区区一个刘姥姥,哪会知道之前这些“顶层花絮”?
但当时已寄居在荣国府“待选”的薛宝钗,却是关心和知道元妃行踪的,自会了解到这些“内幕”。
所以大字不识一个的刘姥姥,这时竟然偏“认得”这牌坊上的四个字了。
为什么在这里,如此及时、赶趟地用刘姥姥的一通臭屁稀屎堵住众人的笑口?是不是曹雪芹觉得在这里说得有些多了?怕泄露他的“天机”?哈,从来“天意高难问”。
比如说到林黛玉——她才更是跟刘姥姥“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人——有些文字却益发让我们“不寒而栗、汗涔涔下”。
刘姥姥跟贾母见面后拉的头一个呱,竟是什么“村里有个老爷,只有一个女儿,叫茗玉,知书识字,活到十七岁,一病死了”。
说谁呢?说得那样准。
正说着,贾家马棚里忽然失了一把小火,惊动了老太太,打断了话头。一场虚惊后,刘姥姥遂改口,现编现说了一个暗合贾母、王夫人心事的段子。
怎一说到要紧处,不是失火,就是拉稀?反正曹雪芹是打定主意“真事隐”、逗你玩了。
这还不算。
随贾母逛园子,来到潇湘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留神打量了林黛玉一番,方笑道”……
刘姥姥在荣国府的表现,可并不是一个冒冒失失、手足无措的乡下浑人。她心明眼亮、察言观色、行礼如仪、进退有据、游刃有余,以至于某位名教授不解说,这刘姥姥写得不太真实,她一个乡下人在阔人跟前,怎么这么老练呢,像个油子。
所以,相形之下,她在潇湘馆这么个场合,“留神打量”一个跟她及他们王家毫无“瓜葛”、跟她气质违和到——那才是“千里之外”——的黛玉,就的确显得很有点突兀反常、冒昧失礼。
她“打量”什么?
倒更像是在追忆什么“似水年华”或是久违之人。
这也不算。
她说“那廊下金架子上站的绿毛红嘴是鹦哥儿,我是认得的。那笼子里黑老鸹子怎么又长出凤头来,也会说话呢。”众人听了都笑将起来。
一个乡下人,不认得八哥,却认得“鹦哥儿”。
鹦哥儿是林黛玉潇湘馆的Lo-go。
“鹦哥”也是林黛玉初进贾府时,她外祖母从自己身边拨给她的一个“二等丫头”。
这仍不算。
又让人不解的,刘姥姥喝罢酒,按说这个木头酒杯的“梗”就翻篇了,她却又借这只木头酒杯,对着鸳鸯,当着众人,即兴大谈了一通他们家与“林”呀、“木”啊的缘分——
“我们成日家和树林子作街坊,困了枕着它睡,乏了靠着它坐,荒年间饿了还吃它,眼睛里天天见他,耳朵里天天听他,口儿里天天讲他,所以好歹真假我是认得的。让我认一认。”一面说,一面细细端详了半日……
唯恐别人不知她与“林”、与“木”的关系是多么的不同寻常。
前“打量”后“端详”。什么人,才会这样上心地审视“林”?
除了贾宝玉,还有谁会如此卖力如此夸张地关心关注“林”?甚而要当众将其“认一认”扒一扒,辨她个“好歹真假”——
就像好不容易逮到这么一个新闻发布的机会,要再度宣示:“这个‘林’有什么好、什么稀罕的?你们不知道她,我还不知道她!呸!什么‘木’石前盟,在我眼里,那压根儿就是一段伪姻孽缘!”
连外国人都知道,《红楼梦》说的核心的爱情故事,是贾、林、薛的“三角恋”(当然还有一种说法,贾代表的是消极避世的“释”、林代表的是超凡脱俗的“道”,薛代表的是克己复礼的“儒”。“三角”亦是“三教”,并立又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自然也只有是那“三角恋”中的一角,宝玉的真命天女、黛玉的情敌克星——宝姐姐,才会这样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打量”着“林”、“端详”着“林”——在心里,则是一遍遍“揭露”和“解构”着“林”、“剥离”和“放逐”着“林”,咬牙切齿,没完没了!
那个当年不得不“眼睛里天天见、耳朵里天天听、口儿里天天讲”的情敌,是她一辈子的阴影、两辈子的心结!
黛玉死时的芳龄、生前的剪影、个色的脾性,她印象深刻、永不磨灭。
她和“林”的耳鬓厮磨、闺中嬉戏,她和“林”的机来锋去、明争暗斗,她和“林”的你死我活、成王败寇,更让她刻骨铭心、永难释怀。
就连黛玉的宠物——那廊下似它主人般尖嘴饶舌的“鹦哥儿”,又何其熟悉扎心乃尔!
如谋其面、如闻其声,恍若隔世、犹似穿越——这当年的一切一切,现都化作一团团的困惑、疑惧,一阵一阵涌上心头、袭进脑海、交织碰撞、摁下葫芦起来瓢……让而今的这个又老又丑又滑稽可笑的村妇越想越糊涂、脑仁儿钻心痛、把酒问青天:
这都哪儿挨哪儿的事!
终于,大观园里,她灌足了粗俗的黄汤,耍够了粗俗的把戏、拉罢了粗俗的稀屎、乜斜着粗俗的醉眼、摇晃着粗俗的身躯,似有人推、似被手牵、似得神助,在曹雪芹刻意为她安排的离奇的一派静谧中,脚步踉跄、迤里歪斜但准确无误地爬上了宝玉的香床——
啊哈,欧耶!这有什么稀奇?
我当然能找到那张本就属于我的床!那是我凭借“掉包计”达到的人生目的,是我费尽心机占据的爱情领地,是让我一生无憾的偎依、甜蜜的回忆!
酣然一觉,旧梦重温。梦里不知是人是蝶、是主是客。就算被袭人硬生生推醒,此愿亦足矣此心亦慰哉!
黛玉的嫌恶排斥、黛玉的白眼鄙夷、黛玉的嘲弄伤害(说我“是哪一门子的姥姥”,笑我像“牛”、像“母蝗虫”),那是我应得的报应——
你伤害了我,我一笑而过。当年我对你的伤害更甚。
但有一个人,尽管她是公认的一个坏人、恶人,我却对她永怀感激!
是她的审时度势、她的果断出招、她的机关聪明、她的损透了的“掉包计”,让我得以与心上人儿红烛相映、肌肤相亲。尽管这一枕美梦是如此的虚幻、尽管这“金玉良缘”是如此的短暂、尽管嗣后留下的只是无尽的伤感、尽管我今天的生活是如此的不堪。
可还是要拜她所赐,我才成为这场旷古未闻的爱情马拉松的最后胜利者、受益者、扬眉吐气者及此生无憾者!
唉,“恩人”Over得又何其早也、何其惨也、何其无厘头也。她对我的“恩情”,我也只能拼上老命,报答在她苦命的女儿——巧姐身上了……>>>结语:
记一架纺车
第十五回,还记得吗,在为秦可卿这个“通灵”的、神出鬼没的、能预知贾府兴衰荣辱的漂亮女人送殡途中,宝玉与秦钟遇到了一架纺车。
那架纺车,是在一处送殡贵宾们更衣小憩的村庄、一家农户的炕上看到的。
“一个约有十七八岁的村庄丫头跑了来”,当着宝玉和秦钟纺起线来。
秦钟暗拉宝玉笑道:“此卿大有意趣。”
按照宝玉的良好习惯,正要与那女孩儿搭讪,只听那边老婆子叫道:“二丫头,快过来”。
那丫头一阵风地没了踪影。
宝玉怅然无趣。
“大有意趣”的“二丫头”。
宝钗行二。
依照脂砚斋的提示,八十回后,宝玉因“无趣”而出家,宝钗守活寡(刘姥姥就是一个积年的老寡妇),靠当年做大家小姐时与丫鬟一起练就的女红针线艰难度日,甚至不得不接受袭人、蒋玉菡夫妇的接济,最后死于冰天雪地。
更耐人寻味的是:
“金陵十二钗正册”所画巧姐的归宿,也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综上所述……只能说,这是个奇迹。
至于你信不信,我反正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