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6月的那个下午,你在黑板上用力摁下粉笔,拖出一笔短横,如是反复,笔锋耸立,气息相通;随后身子一斜,指间犹如一道长虹划过,干净利落。熟悉的黑板上哒哒哒的敲击声,迅即转成嗖的哗擦,阳光穿过玻璃窗打在你背上,影子闪动,笔粉翻飞。你回身望着我们,在众人的眼眸中捕捉别意。
板书,最后一次了。
恰如晚自习时用铅笔在大演草封皮上逐一写下他们所有人的名字,间或在本子背面写下激励的语句,精美干练。你会要求我们把铅笔的字迹擦去,用钢笔重新描绘。这样一来,每一次发作业本便是一次全新的临摹。
彼时,你张开手,五指分明的胖且修长,靠在黑板上,比量着刚刚写好的“尹”字,笑:“甲骨文里的‘尹’字是一个手,代表以手艺为生的族群。故而,‘尹’者手艺人也。和我一样,在座的都能够在文字中找到血脉中的氏族图腾,亦能在未来找到属于自己的坐标。”嗓子里咳了几声,眉头紧皱。
咳嗽声在我初三转学时便有了,或者更早。那时,你握着我的右手,纠正握笔的姿势。你说身正则字正,行端则字端,练字便是修心,修心必得练字。但余下的话,被咳嗽打断。你回过身,让呼出的热气涌向地面。
你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大跃进还有文化大革命,时局的动荡,还有经济的萧条,却从未淹没你对知识的渴求。晨读时分,你穿过教室,手里捧着的《平凡的世界》露出书签,其上密密麻麻堆着字,大约是读书心得。
讲台上,你略胖,浑圆的脸蛋满是年少时留下的痘坑,一撇八字胡总是翘着,嘴唇红润,总能涌出令人赞叹的词句。有时候,我甚至在想,那个送朱自清上月台的蹒跚背影,大概就是如此了吧。六月,酷热。汗水浸透了白色衬衫,贴在肚皮上,露出肉色。你不去理会流淌下的汗水,双手撑住讲台,身子前倾,说“我记得你们每一个人的声音,甚至分辩出谁感冒了,谁迟到了,谁又在晨读打瞌睡了……四年,我几乎都给了你们全部,每分每秒。”
……是的,我们也记得你的声音。咳嗽声由远及近,直到教室门口却咽了回去。你带全班大声朗读,不时指出语句里的倒装、引用或是名词活用。“语文,不只是文字,更是精神,是修为。”你说《小桔灯》寓意着理想,黑暗中指引道路的启明。你说,桃花源是身处乱世的文人一心向往的圣地,却海市蜃楼一般不可捉摸。你说魏巍眼里最可爱的人,来自人民,又回归人民,源于生活,却高于生活。你说藤野先生的严厉,是他学习的榜样。你说生活就像这滚滚长河,大浪淘沙,沉舟侧畔亦或是江上渔樵……直到最后一篇作文,你给我们留下同样的批语:向着未来,勇敢前行。
你说并非所有的学生都会成为栋梁,但希望我们应该至少都是勤奋的人,至少做一个有良知的人,做一个有益于社会的人。人生的路还很长,你们即将冲过一个终点,再来到另一个起点。走上工作岗位,或走向更高的学府,那里将成为你们新的环境,会有新的朋友或者新的同学,还有新的领导。我会在终点向你们告别,为你们四年来的付出喝彩,向你们的未来致敬。
咳嗽……又是一阵静默。
你从灰色长裤的裤兜里掏出一张手帕,捂住了口鼻。又一阵咳嗽,带动肥硕的腰身颤抖,压弯了腰,扯下手帕后,双眼、满脸通红。目光闪烁,却依然笑着,“这眼睛……不听话啊!”
……同学们的眼睛也“都不听话了。”
中考过后,便是香港回归了。“我想……那时,你们应该拿到了自己的中考成绩。而我会选择在幽静的庭院里,等着鸟儿从风中寄来好消息。”
“好吧!这是你们初中最后一节语文课,也是我的。同学们……再见!”
没有人说再见。嗓子大多哽噎了。
良久的静默和注视后,你转身出了教室,咳嗽声渐渐隐向了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