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以后,温度就降下来了,降成了秋天。天蓝了、云轻了、月圆了,这是中秋的月。
这是十八年来第一次不和孩子一起看的中秋月。
孩子们在九月的天书打开的时候,纷纷去了天南地北海角天涯。母亲们依旧在故园一日三餐、日夜劳作。日子一天天短了,母亲们的牵挂却一天天长了。孩子们的翅膀一天天硬了,心却一天天软了。西边的太阳落山的时候,云霞和雾霭渐渐笼罩了山脉、水面和归乡的路,母亲和孩子都在偷偷抹泪。
好几年,我都想触及这个话题。无疑,它非常脆弱,也非常容易汹涌泛滥。平常的日子里,用日复一日的劳作,驱赶十八年的记忆,累了一天躺下来,那记忆却固执地纠缠漫长的夜晚,就连梦里也是。一下子醒来,泪流满面、隐隐啜泣,可能这啜泣,也会牵连着远方的孩子吧,远方的孩子此刻也是辗转反侧地想家吧。
人生总有某个瞬间是值得用心铭记的,家长送孩子上学,送下孩子分手的那刻,必然是比恋人分手更加要命得疼。十八年,孩子们已经长得足够强壮,可是在母亲的眼里,他却永远是一个孩子。一个孩子,这是输不起的赌注,也是放不下的重负。十八年再多的艰辛都不是问题,再长的青春期都不曾放弃。家长与孩子一万次争吵都不及一顿温馨的晚餐,孩子的一万处不完美都不及他有一个健康的身心。
那场景无论多少年,都是何等相似。在陌生的城市、在美丽的大学校门前,孩子和父母互相挥一挥手,微笑着说“再见……”然后各自转身,脚步坚定,谁也不回头——谁也不敢回头——在转身的瞬间,泪水夺眶而出,眼前一片模糊,只有阳光一如既往地绚烂,将眼泪折射出一道道珍珠般的晶莹。
家是什么?与富贵贫穷、与发达落后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每一座城市的夜晚都是万家灯火,每一处乡村的夜晚都是漆黑静谧。无论是杏花春雨的江南,还是铁马秋风的塞北,维系整个社会的纽带唯有亲情。第一个中秋月,他尚在襁褓;第二个中秋月,他刚刚咿呀学话,并且有一次高烧惊厥;第三个中秋月,他虽然已经可以到处跑,但有时候摔倒磕得鼻青脸肿;第四个中秋月,他已经进幼儿园,不知轻重把小朋友的鼻子啃破;第五个中秋月,他问为什么我看见菠萝就忍不住口中流酸水;第六个中秋月,他随父母迁居异域,水土不服打针吃药半年之久;第七个中秋月,他成功晋级小学生,每天和同学手牵手排队等候父母接送;第八个中秋月,他有了自己的好朋友,每天还缠着母亲读故事;第九个中秋月,他八周岁,继百日和周岁后,正式也是最后一次为他拍了纪念照;第十个中秋月,他获得好成绩,捧回全国竞赛的小奖杯;第十一个中秋月,他迷上体育,能和你聊奥运、聊足球;第十二个中秋月,他参加了夏令营,一周的时间晒得黑不溜秋;第十三个中秋月,他是中学生了,早晚都要自己骑自行车上学,夏天一身汗,冬天一身雪,你已经不能辅导他的功课;第十四个中秋月,他不叫你省心了,他和你宣告“从今天起,我进入青春期,我不再听你的!”这之前,他跟着你去过不少地方旅游,留下的都是照片,而不再是纪念照。从此你不再是他心里的山脉或是暖房,他知道你也不过如此;第十五个中秋月,他感到学习吃力,第一次跟老师顶嘴,也第一次有了自己崇拜的老师,向老师请教人生问题。第十六个中秋月,他进入高中,唇上长出胡须;第十七个中秋月,他和你一样艰难地熬夜,日以继夜地为高考冲刺,即使身心疲惫,谁也不敢松劲;第十八个中秋月,你在家里想他,他在异域想你……
人生有几个中秋月,似是相同,却处处不同,犹如年华,从萌芽到茁壮,从青春到沧桑。每每将十八年的中秋月在回忆的长廊展开,你细细端详,哪一程不叫你触及心上的最柔软处?
多少年来,几经搬迁,却始终住在校园周边。多少回,都看到父母和孩子分别的瞬间。有一次晨跑,见一母亲送孩子上高中,车子停在学校门口马路对面,母亲忙不迭地打开后备箱,吃力地搬下沉重的行李箱。孩子打开车门,面无表情地将运动背包拢到双肩,顺手接过母亲推到身边的行李箱。“妈,再见。”“儿子,你可要好好吃饭好好学习哈!还有一个月就高考了,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哈!”“知道了。”“来,妈帮你推箱子到门口!”“不用,学校不让,你赶紧回吧!”孩子拉起行李箱,头也不回地朝着马路对过的校门走去,母亲则佯装开车门上车。待孩子头也不回往校门赶,母亲轻手轻脚地在马路另一侧跟随,孩子进了校门,母亲依旧踮着脚,目光始终不离孩子,直至背影消失。可哪一次分别,也不能与十八年的这一次分别,更叫人动容。无论是孩子还是家长,都学会了控制,哪怕那控制在转身的一瞬就土崩瓦解。
去年,同事燕子的孩子高考,我曾故意逗她:“大学生远走高飞了,你可清闲了。”她忙连连摆手:“咱们不说这个哈,直接受不了!”瞬然眼圈发红,泪水就顺着眼角淌下来。吓得我不再说,如今已过去一年,想来应该心境也平息了许多,不知道她看到这些文字,眼里会不会还是不争气地掉眼泪。
燕子如此,我又何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