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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道里的热闹
◎冯吉岭
  踯躅独行,犹如穿行时光隧道,记忆剪碎的旧事,在一种古旧气息包绕的氛围里,让情绪陷入到一种找不到来路的感觉。
  巷道似乎传递着各种声音在耳边隐隐低唱,像轻声叹息,又像隐隐哭泣,像轻声责骂,又像静谧里安抚……听,是谁在为你唱歌,歌声于悠远里传来,显得巷道格外沉寂幽深,但这儿的热闹也曾经是有过的。
  当家家户户的炊烟渐次淡然时,吃饭的时日便降临了,大人们捧一个大海碗歪歪斜斜各自坐在门墙的石墩上,废弃的砖头上,拿一个马扎出来吃饭算是有讲究了,有的则托着碗晃晃悠悠边吃边走动,东瞅瞅西望望,看到谁家有好的咸菜什么的,就伸过筷子去掘一口,顺便唠唠嗑,没有谁家正儿八经地一起围着桌子吃饭。
  贵大爷吃饭总是捧着大海碗蹲在门口吸溜吸溜地喝着野菜粥,手里夹一个菜团子什么的,咬一口大葱或者生姜,他的脸乌黑生冷,看谁都是一副愤愤的眼神,总是吃得满头大汗。
  贵大爷天生一副好身板,家里的大娘又勤快利落,工分总是挣得要比别人多,几个孩子也就格外幸福。突然有一天倒霉的日子降临了,大队长领了管区书记风风火火赶到他家,贵大爷惊慌失措险些把黑碗打了,一双眼睛透出惊恐,大队长问他:“你为什么干那种事?”然后大队长扭头笑嘻嘻看看书记,又一连声说:“我想他不是故意的,他犯傻了吧?”然后又扭过头黑了脸训斥贵大爷,贵大爷双手一摊无语,不知道究竟犯了什么错,队长黑着脸拉着贵大爷进屋指着墙上,原来领袖的挂像旁边有他爷爷的画像,队长训斥:“你咋不明白?”书记进来让记者拍照,后来贵大爷蹲了三个月监狱,本来是一年,后来有人问起:“你咋三个月就出来了?”贵大爷笑眯眯地回答:“我能干,哪里都需要壮劳力。”
  贵大爷出来后每天工日八分,于是他看什么也就不顺眼了。
  如今老人抽烟喝酒依然身子硬朗,说起那时候的苦,他说:“哎,家家都差不多。”
  他的儿子在外混得很好,几次三番劝他去长久居住,老人说:“哎,待不惯啊,闷死了,除了马路就是汽车,高楼大厦连太阳也照不进来,有什么好?”他一脸鄙夷和不屑。
  宁静的巷道似乎显得格外沉寂,我又记起往日。
  孩子们举着窝窝头穿梭嬉闹,有的孩子勉强端着碗趔趔趄趄出来,大人紧跟着叮嘱,不小心把碗打碎了,一阵噼里啪啦的掌声会伴着孩子的哭声弥漫开去,这顿打对于左邻右舍极其平常而又理所当然,打完了又小心翼翼拾起破碎的碗片。
  锔锅锔碗锯瓢盆的声音在巷道的弯曲里传来了。
  我心底的影像是前胸后背均背的是锅碗瓢盆,手里拿了个滚钻,绕过来钻过去,然后有招呼的就停下来,拿一个马扎蹲下来,把破碎的碗片于阳光里眯了眼照一照,然后就低下头来,把含在嘴里的扒锯子连着唾沫拿出来,吱吱的声音响起来,粗瓷碗的一侧便贴上了闪着铜光的一缕疤痕。于是,讨价还价的声音叽叽喳喳,有的大娘怒目远视,说着“几个锯子要俺一毛钱?”锔匠人赔了笑脸道:“俺给你数数,这可是铜的很贵的。”
  于是大娘不得不细细碎碎掏出一毛钱很不情愿地递过去,扭头便走。
  鸡在人们跟前小心着觅食,孩子们横穿过来,鸡很机灵地挥动翅膀闪向旁侧继续觅食,燕子不时轻灵地划过来又绕过去。
  小珍经常颤颤巍巍摇摇晃晃端着大海碗出来,不小心就经常把碗打碎,其实碗里没有什么东西,她只是用舌头不断地舔着碗沿好像总有什么吃的在里面。
  小珍是三大爷的第四个女儿,为了生一个男孩子,三大爷不惜被罚了个倾家荡产,仍旧生,原本希望小珍是个男孩儿,可偏偏又是个女孩儿,大娘躲了几个月最终被找到了,强行拖上地排车拉到医院结扎了,因此小珍格外不被待见,父母的怨气似乎因为她的降生而面临断子绝孙的境地,因此,小珍就常常端着粗瓷碗讨来讨去,满胡同里晃悠,孩子可怜,不时有人在她碗里放块儿干粮,舀勺稀粥。就这样,她慢慢长大,竟然变成了窈窕淑女,我想在苦难中成长的孩子即便喝凉水也会成长得很水灵。
  可是就在那一年的夏季,小珍似乎活够了,好好地在棉田里喷着农药就把农药喝了,死的时候刘海儿依然贴着脑门,又似乎是甜甜地睡去。
  时时想起一首曲子,于心里划过来又划过去,缠回来又绕回去,如静水突然飘来一片尚刮着泥土的残片,层层涟漪在静谧处悄然荡漾开去,扣紧脑壳搜寻几十年的点滴,却辨不清究竟是什么曲子能够衬托巷道的幽深……
  我想货郎摇着拨浪鼓的声音似乎更应该贴近这里的幽深。
  不经意间,换货郎的挑着担子闪在了巷道尽头,闪出一副靓丽的风景,扁担吱吱呀呀,货郎换了左肩斜过来又换右肩,一副挑子犹如杂耍换过来又换过去,拨浪鼓晃过来又摇过去,叮叮当当地叫卖:“拿帛衬套子换针换线来。”悠长的声音在巷道里格外响亮,于是奶奶拿了墙窟窿的小卷头发,几只破了的塑胶鞋底,一撮僵硬的细细碎碎的棉絮拿出来,在货郎担子里挑来拣去。我们孩子听见货郎的声音魂不守舍,叽叽喳喳围过去,两只竹编的货筐或者两只箱子盖着透明的玻璃,满满是生活所需,糖果、皮筋、红头绳是女孩子们最喜欢的,男孩儿则更喜欢小刀、火柴,可以吹出声响的泥娃娃,顶针、各色针线是老人的最爱,记得奶奶经常拿了家里的布条和货郎的线圈比来对去,挑挑拣拣,最终换得似乎满意的针线笑眯眯拿回家缝缝补补。我们孩子没有零花钱没事,从家里拖出一只解放鞋底就可换一粒硬糖,一只破胶靴能换三粒大白兔奶糖,如果是年后,家里会有鸡毛、鸭毛,能换更多的糖果。于是总是痴痴地希望哥哥姐姐们的鞋子早点烂掉,这样就能多换些小刀、糖果。
  小三很是调皮,货郎来了,屁颠屁颠地跑回家,不管什么便从炕上抱一撮衣服出来,货郎跟前一扔,货郎似乎知道什么,翻翻衣服低头不语,小三急了:“给我几个小刀。”货郎不理,埋头招呼别人的同时告诉小三:“把你娘叫来我会给你的。”娘来了,小三总免不了一顿打。
  货郎永远是一道靓丽的风景,从巷道尽头走来,直到两个箩筐装满废旧的棉絮、鸡毛鸭毛、废旧鞋底以及废铜破铁,才笑呵呵地悄然消失在巷道的另一头。
  若干年后的一天,我来到小三家,他笑着拉着我进屋,一排二层小楼显得格外气派。“酒备好了,就等要菜了。”说起小时候挨的打,他笑着道:“看看你又来了,娘打我是为了让我长记性,知道不?”我知道他如今殷实富足,可以称之为土豪吧。
  喝了酒他满脸通红嘴里喷着酒气道:“放心,我不会赚没良心的钱,那样连睡觉也不踏实。”
  村干部说起他的豪爽,无不称道,村里修路他一下子捐了二十万,谁家有困难就去帮一把,他说:“钱这个东西算是王八蛋,花了再赚,我不贪图什么,只要孩子们不再受过去的苦我就很踏实。”
  吃饭时节,各家的狗在主人跟前很温顺地摇着尾巴,可怜地看着主人,饭粒掉下来赶紧低头舔了,昂起头摇摇尾巴一副感激的样子,不时就有谁家的黑猪摆动着细小尾巴哼哼唧唧走过来,墙根边停下来嗅嗅,嘴巴拱起松软的土。一块碎砖打过来,黑猪摇摇晃晃不情愿地走开了。
  五大姑养的两只黑狗似乎格外凶狠,总是一副虎视眈眈的样子。暮色降临,有时五大娘的骂声在屋顶上蔓延开来,似乎是在唱一支悠扬的歌,骂完了一个人就坐在屋顶上嚎啕大哭一场,直至黑夜罩下来。
  大家知道,准是五大姑的老母鸡走失了。
  奶奶说,你五大姑心善,看着风风火火,其实不管谁家有事总是紧赶着操心,她年轻时尚未嫁娶,来了日本鬼子,没有跑开好生生被糟蹋了,从此誓死不嫁,只是喜欢养狗。
  记得有一年闹疯狗,全公社动员集体杀狗,打狗队到了五大姑家,她疯了一样拿着菜刀护着两只狗,那一年整个村里就剩了她家的两只狗。
  我想,骂就骂吧,哭就哭吧,一生的青春于屈辱、孤独里埋没,心胸里积攒的怒气怨气,骂出来哭出来兴许会好一点,会痛快一些。
  斑驳的墙体浸透着岁月相互交错,巷道不得不左拐右拐蜿蜒着向前伸延,先人们为了一寸滴水檐往往争来夺去,致几辈人怒目相向,又由于新旧老宅的更迭一辈辈翻新,高低不一,层落无序,即使有阳光的日子,巷道也透着深沉,于是巷道里狭窄的天也就显得格外蓝,带着哨音划过的鸽子也就显得格外白,在屋檐下筑巢的麻雀也就显得格外乖巧。
  似乎应该有一首曲子,舒缓、忧郁而又悠长,衬托起这幽深的即将消失的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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