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若水集》作书名,对于耿海丽的文本风格而言,再恰切不过。作为一位对自然与人心怀深情善意的写作者,耿海丽的文字布满了一层安静的光芒。她写山野溪流,写泥土草木,写亲情与爱,看似平淡的题材,看似简洁的语言,仔细读来,每每让人感知人世温暖,亦能从中发现岁月的包浆。海丽以“过往沉香”、“俗世碎屑”、“风花雪月”以及“认识的人”、“读过的书”、“走过的路”为题,把一部散文集架作彩虹桥,让一些心灵与另一些心灵久别重逢,相互慰藉。
其情若水。文章贵在以情动人,散文尤甚。人生路上一些开过的花儿,一些清凉或温暖的记忆,被海丽视为浮世里的细碎沉香。十九岁时家门口的槐花香;母亲病重时省城的槐花苦;七月里携子去往岛城,与故人短暂聚谈,思想与价值观豁然明朗时飘然而至的花香……娓娓道来,深情满纸。《若水集》的清雅秀丽正是来自本源性的生命表达:抒情记事,平平出之,徐缓舒卷,别有滋味。《岁月深处的感恩》一文,写了两位吕老师:教授吕家乡、编辑吕宗斌。前者我不认识,后者是我们当地一家报社的副刊编辑,我当年写的第一篇散文也是经他编辑后变成铅字的,吕老师的确是一位负责任而令人敬重的好编辑。“在岁月深处,这些曾经帮助过、教导过我的老师们,我都会记得。他们的真诚和善良,就像一盏黑夜里亮着的灯,在我身处黑暗时照过来……”海丽就是这样一个人,生活中的点滴慰藉,她都一一珍藏。有一段时间,海丽迷恋户外运动,一次夜登泰山,她竟然背回一块石头送我。那块青色泰山石圆润通达,腹部横贯一条白线,像一条河流在阳光下熠熠闪光。我把这份重量和情谊放进书橱,让其与汪曾祺、丰子恺们在一起,看上去十分和谐。
其文若水。文本意识带动语言,散文之“散”在海丽笔下,呈现着同一方向静静流淌的姿势。在细碎而驳杂的故事里,她不动声色地摹写世道人心。“这些光阴里的断章,这些藏在岁月深处的花香,都是我留给时间更是时间留给我的最好的礼物。”谁说不是呢?小城里的写作者不在少数,他们以“我手写我心”的初衷不厌其烦地记录着生活。切斯瓦夫·米沃什在《路边狗》一书中,以“一切没有被说出来的,注定要消失”之句,强调语言的力量;《散文》主编汪惠仁先生说,野草的出路,在于长成它自己。散文本就以其多元化的审美态势而拥有大量拥趸,正所谓见仁见智,人们对文学的审美,不会也不可能只是单一的载道、言志之类,更多的是趋于精神生活的趣味提升。《若水集》从容有致的文字表达、不激不愤的情绪描写,像是一本在安静午后与故乡的对视之书:对村庄、对童年、对亲师、对于成长、对于感恩、对于喜悦。自然,世事并不完美。一条清澈小河,像是被时光蹂躏了,默默坐落在记忆一隅,由不得作者安然聆听对岸传来伤感的笛声,转眼之间,小河跌入化工厂老板们黑洞般的欲望里……再见时,它已面目全非,甚而污秽可怖。如果说,诗人写诗是为了让人生变得不完整,那么一名散文作者,只能成为只诊病情不开药方的“医生”,她对时代病状是无能为力的。简·奥斯丁最敬佩的文坛前辈约翰逊博士说,文学的意义在于帮助我们更好地享受生活,或者更好地忍耐生活。如此,我们这些深深爱着文学的微末之人,便在精神世界里各自有了些神采。
其人若水。启功先生有一枚旧砚台,铭文曰:一泉之石取其坚,一勺之水取其净。海丽终究质朴而厚道,在喧嚣不已的时代,她对同类的谦卑和善意,她持拙守衷的秉性,正应了启功先生“作文简浅显,做人诚恒平”的主张。我与海丽相识十年,文字自然是两人友情的正确打开方式,除此,好感引发关切,每遇其它,彼此或惺惺相惜,或相互鼓励,都将对方视为自己找到的亲戚。我和她都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痛苦,当切身体会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离去,才知道有多爱她(他)时,眼泪已经干涸,惟有文字才能对爱进行清晰而清醒的表达。母亲的收音机,爷爷的年画,桐花盛放处的父亲,海丽随物赋形的描写,像极了她的笔名“若水”。她不言过其实,不矫揉造作,她就是“我手写我心”。人们常说,要有一颗平常心,平常心是什么心?抛开佛家语录,我认为平常心是一颗洞察世俗又不为世俗所累的心。从这点来看,海丽是一位智者,她懂得宽容慈悲、幽默豁达、宠辱不惊地看待世界,她的人生必是智慧人生。
弗吉尼亚·伍尔芙有个著名言论,“女性想要写作,需要一间自己的房间和五百镑年薪”。这两样东西于海丽而言,都差强人意,但她不但成就了一部《若水集》,她下一步打算从事另一种写作,一种有难度的写作——透过“真人真事”,透过“真情实感”,让读者感受到建构在“真实”基础上语言的穿透力。她读阎连科的《受活》,读孙惠芬的《生死十日谈》,读周大新的《安魂》,不同作家在语言修辞上的葳蕤多彩,已令她向往多年。
世上有多少风物,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但如果我的作品能含有哪怕一丁点儿真正的艺术,它们就会永恒地活在人间。”(张炜语)信仰能使贫贱者变得高贵,让卑微者获得尊严,写作亦然。以此与海丽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