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四五岁的时候,正是春天芦苇发芽的时节,我喊她老亲娘的邻居,站在村头的小平桥上,看着正在苇子沟里专心拔芦苇芽的我,她逗我说:“闺女,你出生那天我看到天上有像龙一样的一条条云彩,原来,这龙——还吃芦芽啊?”
我属龙,可是龙到底是啥样子我从来没见过,老亲娘大概也不能说明白。我奶奶说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小村子在久远的年代前曾被称作“花红陌绿的邢阿寨”。虽然村子穷乡僻壤,但是祖母极为要强又极为勤劳节俭,她寡居带大了我的父亲并把他培养成一名人民教师,我有记忆的时候家里就有了四合院的房子。我妈妈那时是一名缝纫能手,逢年过节,三里五村的人总是慕名前来,请她裁剪制作衣服。我的第一次记忆是家里中堂上挂着的巨大的毛主席画像,耳朵的第一次记忆是每天黎明时分收音机里传出来的“新华社消息”,那个说“新华社消息”的声音真是好听极了,播送新华社消息之前那一阵悦耳的音乐也好听,我总是在那声音里觉得心里晃悠悠的,我觉得这是长大后我老爱上课出神、总是一听音乐就向往远方的根源。
我曾经不太清楚为啥我们的村子曾被叫作邢阿寨,我长大后读了几本书,越读越迷糊,我以为我们山东人是不说“寨”这个字儿的,只有南方人、山里人才把某个村庄叫作“寨”,比如我们村有时演的电影里就说“某某山寨”。当然那个“阿”是我们明集这地方的特殊方言,当属于语气助词,不是现在流行普及过来的南方那样子——在名字之前使用的那个意思。比方说我们赶集,去乡里明集村赶集就说是“赶民阿集”,去离家近的“片儿”上赶集,就说是“赶颜阿集”。很多年里,我不管是在哪里,往往就凭这个把“明集”两个字儿是否能发音成“民阿集”,一耳朵就辨认出乡亲。
可惜现在我成了“游子”,奶奶以及父母早已仙去,我再有对村寨的疑问也只能是午夜梦回时的独自怀想了。
还是说我们的邢阿寨在我小时候是如何的漂亮。我们的村庄地势很高,庄头上有断垣残缺的“围子墙”,围子墙下面是绕着村庄的一圈“苇子沟”。苇子沟一年里有三季都是吸引我和小伙伴们的好去处。春天拔鲜嫩的芦芽吃,秋天躲在里面藏猫猫,漫天的芦花把天空中的云摇荡得形态各异,常常让人看呆。夏天,这里就成了苇叶跳舞的青青世界。每逢炊烟升起,奶奶的发面要上锅了,就吩咐我“去苇子沟掰些苇叶来”。我颠颠地跑进苇子丛中,专拣肥大宽厚的嫩苇叶采,然后吹着苇哨回家,看奶奶一边把蘸了清水的苇叶铺在热气腾腾的蒸屉上,一边笑眯眯地夸我“好孩子”。我的肚子总是在苇叶与馒头的清香里咕咕大叫。那时并不知道,长大后的我不管走过多少地方吃过多少美味多少披萨汉堡米饭香肠,我最想念最喜欢的还是面食还是馒头,也不曾想过亲爱的奶奶有一天会离开,永远不再回来。童年那个小小的我,只是蹲在灶前,看着奶奶拉着风箱,柴火的光映在她沧桑慈爱的脸上。
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我一直很奇怪。奶奶说小孩子都是从南坡沙土窝子里捡来的。可是村子里常常有人会慌慌张张跑到我家里找我奶奶,说是“要生了要生了!”我的奶奶于是就镇静地拿出她的牛皮棕色的布包,牵起我的手去人家家里。她的小脚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走得很快,我的手在她粗糙的大手里,几乎是被拽着往前跑。可是小孩子是不允许进到屋子里去的,我可以在天井里玩石子儿,看着大人们进进出出端热水,拿毛巾。有一次老亲娘家的嫂嫂在屋子里“啊啊”地喊叫,我悄悄在一个端热水的人掀帘子进屋的时刻,瞅见了一个婴孩湿漉漉的黑头顶,那个时刻有点像是蚌壳吐出了珍珠。后来奶奶说,我从那时就不再相信小孩子是南坡沙土窝子里捡来的这句话。但是我对这个记忆不是太清楚,以后去南坡摸油螂粘知了还是常去沙土窝里看看,心底暗暗希望能捡个弟弟回家。妹妹出生后,爸爸经常在酒后哭,哭他没有儿子。我若是能捡个弟弟,爸爸不就不哭了吗?
南坡是沙土窝,两条交织成十字形的河流把这沙土窝牢牢抱在怀里。河岸上生长着高大茂密的洋槐,河边上有倾侧着绿衣裙照水临风的老柳树,两条河就这样,把南坡的沙土窝搂在怀里,扛在肩上。河里的水浇灌着沙土地,沙土地稍微高一点的地方是我们村的墓地,墓地里生长着些仿佛永远长不大的柳树,柳树间隙里是密密的紫穗槐。紫穗槐是灌木丛,荆条可以编筐子编簸箕编簸箩。我们村子的人就在这些植物的守望里新生或者老去。炎热的夏天,太阳亮汪汪在头顶,我常常一个人扛着粘知了的杆子在那些紫穗槐里钻来钻去。仰起头,阳光像金坠子一样打下来。我恐惧着那些突然出现在脚下的坟头,又暗暗渴望着某个沙土窝里传来婴孩的哭声。几十年来,我常常梦见在南坡的沙土窝里转悠,奶奶若在,肯定又要说我在沙土窝里吓丢了魂儿吧?
我时常丢魂儿,奶奶就时常给我叫魂儿。爸爸是不信“掉魂儿”这一说的。所以我在每年冬季到来之时的感冒,常常是奶奶和爸爸观念的较量。我爸在考取师范学校之前曾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他也有我奶奶那样的牛皮棕色的布包,里面是大大的玻璃注射器、棉球,还有小钳子、听诊器。我在高热或者低烧里迷迷糊糊听他“啪啪“敲碎针药瓶,我屁股上的肌肉就一阵紧张,鼻腔里弥漫起药液的气味。奶奶心疼地叹着气。打针后奶奶给我盖好多被子,说“好孩子要捂汗哦”,而爸爸总是把那些被子一层层掀掉,他坚持“感冒发烧要散热”。我病着,心里踏踏实实,我知道奶奶守在我身边,会把我丢了的魂儿喊回来。暗夜里奶奶向着油灯的火焰,白天里奶奶向着头顶的太阳,她喃喃低语,声音绵长温暖喊着我的乳名:“……霞儿哦来家吧……迎着这光明来吆……”
奶奶,如今,没有您的呼喊,那光明可还会送我的魂儿回家么?
冬天来过,就是一年的结束。老亲娘家去年冬天娶的新嫂嫂,那个让我看新媳妇时被人群挤得掉了鞋子的新嫂嫂,今年就抱着一个粉嘟嘟的小娃娃经常到我家里来玩儿了。我的那些玻璃的小鸡小鸭总被娃娃放到嘴巴上啃,或者在新嫂嫂不注意的时候一下子就扔到地上。小鸭很坚强,扔到地上也不会碎。我奇怪的是通体透明的小鸭,肚子里的彩琉璃花是怎么放进去的呢?我很多次在新嫂嫂和娃娃走了之后拿着小鸭往北屋门下的大青石台阶上摔去,但那可怜的小鸭宁死不屈,折翅断颈之后肚子成了一块顽固不化的玻璃疙瘩,它始终也没有告诉我肚子里彩花纹的秘密。
新年的脚步一天天近了,家里也更热闹起来。奶奶里里外外,忙着做饭、洗刷,忙着炸要过年的菜。母亲的缝纫机昼夜哒哒响着,她的学徒们、来送衣料裁衣服的人,在我们家屋子里说话谈笑。我听见她们悄悄议论,好像是老亲娘家的二姐姐嫁给了我们村西头“华侨家的”傻儿子。华侨是从日本回来的,在济南有大楼房。我心里直叹气,又想着那么俊的二姐姐好歹不用给那些永远吃不饱的牛打草了,心里又一阵轻松。她们一会儿又气愤起来,齐声骂苏家桥的海军“那个孩子没良心!”说考上大学就不要他没过门的媳妇了。“人家大兰子多好啊,没过门就天天帮他家干活儿——也幸亏是亲做的亲……”我认识兰子姐姐,是我姥姥家村里的。我还想侧着脑袋听听,可是爸爸来拍我的脑袋,“别听这些东家长李家短!”他在忙着给左邻右舍的人写春联,喊我去做他的小书童。爸爸写春联,教我认字儿,我已经能认好多字了,老亲娘说我是三岁上学的“大学生”。爸爸写到屋门上的,就是“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也有“冻死苍蝇未足奇,梅花欢喜漫天雪”。写到“梅”时,就得意地看看我妈妈忙碌的背影,哈哈笑几声,我猜想那是因为我妈妈的名字是“梅”的缘故。写到猪圈上的对联时,就写“大养其猪”,然后再念几声“养猪图攒粪,挣钱是枉然”。
日历就这样一页一页翻过去,最后换上新的日历本。新日历本的红色封皮儿上画着金色的图案,爸爸指着那图案跟我说:“右边是龙,左边是凤,这叫作龙凤呈祥。”难道我就是那条张牙舞爪的龙吗?可是爸爸又为什么说龙代表男,凤代表女呢?我明明是姓杨的女娃娃嘛!爸爸教我写名字的时候,不是也说“杨门女将有志气”吗?
每年燕子来我家大北屋的房梁上坐窝孵小燕子的时候,春天就又回来了。院子里的梧桐树荫越来越浓,我吃过清明的红鸡蛋以后,迫不及待地脱下了奶奶做给我的“蛤蟆”棉裤,我像芦苇沟那春水里的小青蛙,在光阴的河流里游动着蹦跳着,慢慢长大。日月轮回的日子走得远了就变成了世事的轮回,一步一日月,一生一轮回;花红陌绿的邢阿寨,沙啦啦唱歌的青青芦苇,连同至爱亲人的脸,就这样在岁月的云烟里,离我越来越远……